升棺見喜 第159節
“你害怕我。”男生的聲音逐漸變得暗啞,“……你一直都不喜歡我現在的樣子。” 怪物的聲音里,竟然也透著一絲隱約的痛楚。 “我剛才只是被嚇到了。并不是不喜歡。” 江初言都不知道這么沒有邏輯的話究竟是怎么說出口的,話音落下的瞬間他已然感到了后悔,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賀淵竟然還真的被他這般拙劣的話術打動了。 幾秒鐘之后,江初言眼前微微一亮,潮濕的腥氣襲來,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但很快,他又強迫自己抬頭直接望向賀淵。 ……那只陌生的怪物,賀淵。 在這一刻,江初言的心臟幾乎要直接沖破胸膛,他全身的肌rou正在不自覺緊繃,然后又在意志力的強迫之下,重新放松。 江初言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騙過賀淵。 但他沒有選擇,他只能賭一把。 蜷縮在那可怖而扭曲rou塊中的人類青年就那樣緩慢地抬起手,然后,輕輕地覆蓋在賀淵猙獰恐怖的頭顱之上。 賀淵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喘息聲。 “原來,真正的你,長這樣。”江初言凝視著掌心之下尖銳的鱗片,他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嘆息。 遍布整座小樓的無數顆紅色眼球,因為這樣一聲低語而不斷閃爍了起來。 “你……” “我小的時候曾經出過一次車禍,那場車禍很嚴重,所以我忘記了很多事情,”江初言沒有給賀淵開口的機會,“可是,從小到大我都經常做一個夢,夢到我在一個山村里,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在等著我。我媽一直跟我說,那只是我的幻想,現在想來,那應該就是你吧,還有,醫生之前總是說,我其實身患絕癥命不久矣,可是自從從老家回來之后,我的身體就在變好……那是因為你的緣故嗎?阿淵。” 江初言凝視著賀淵血紅的雙眸,他輕聲問道。 青年悵惘地詢問,讓體型龐大外形無比作嘔的怪物全身都輕顫了起來。 “你想起來了。” 良久,江初言聽到了賀淵低聲回答道。 “……你曾經說過,你會回來的,可是等你回來的時候,你已經不記得我了。” 賀淵慢慢將那張猙獰的臉靠進了江初言。 透過賀淵血紅的眼睛,江初言可以看到自己慘白的臉色。 “那你應該提醒我的。” 江初言說。 * 自己究竟是什么東西呢? 也許是龍吧,至少那些生活在領地中的弱小生靈是這樣稱呼他的。 賀淵那個時候,還不叫賀淵。 他沒有名字。 人類將他稱之為“龍神”。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的來源,從有記憶開始,他就一直生活在深深的地xue深處。 不知道花了多久,也許是一千年,也許是一萬年,又或者,是更久…… 在他的身體足以填滿整個洞xue之后,他才將自己的肢體慢慢探出洞外。 然后,便遇見了那些名為人類的生物。 那些生物的壽命都很短,可是靈魂的氣息卻很有趣。 賀淵穿梭于虛空與現實之間,吞吃著時空縫隙里黑暗而扭曲的生物。偶爾,他會將視線投降地表那群小小的生物上。 從人類的巫師口中,他得知自己所吞吃的那些東西被稱之為“煞氣”。 最開始的祭祀們堅定地認為,賀淵是在庇佑他們。 賀淵對此沒有任何感想。 他只是在正常進食而已。 但是無可否認的是,也正是因為賀淵的存在,人類才可以在奚山這樣的休養生息,繁衍后代,而不是被肆虐的煞氣完全吞噬化作山林里腐爛惡臭的怪物。 賀淵原本以為自己的漫長生命就將這樣單調地過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吞噬煞氣的時候,有一部分煞氣突破了他的身體,鉆進了他的血rou之中。 賀淵從虛空中掉了出來,因為極度的痛苦,他只能在骯臟而泥濘的溪水中不斷哀嚎。 人類靠了過來。 賀淵當時只是希望,那些一直都在接受自己庇佑的人類可以將他送回黑暗的洞xue。 他知道自己會在那里恢復過來。 然而,那些人卻將他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藏在他血rou之中的東西就像是瘟疫一樣,開始逐漸侵蝕整個區域。 人類,大地,時間,空間…… 最后就連作為“龍神”的自己,似乎也變成了那些東西。 原本的痛苦徹底褪去,“祂”開始以平靜的心情靜靜地觀察起污染區內發生的一切。 弱小的人類終于察覺到了自身出現的異變,原本明亮的靈魂在“祂”的眼睛里逐漸轉變成了晦暗蠕動的黑影。 他們在痛苦中墮落,在墮落中絕望,在絕望中……他們竟然還無比可笑地繼續朝著那早已被他們吞噬的“龍神”祈愿。 人類啊,多么愚蠢又天真。 他們竟然真的以為,“龍神”會在他們獻上源源不斷的血腥祭品之后寬容的原諒他們。 可是那些人,那些已經墮落,并且被用久困在地獄中的“人類”并不知道,那些在黑夜中簌簌而動的恐懼化身,實際上,正是他們自己留:白天,龍沼村的“村民”會在恐懼中倉皇地過活,而一旦到了晚上,睡夢中的人類便會拉長頭頸,與他們懸掛在屋檐之下的腐臭面具合二為一,化身為游蕩于黑夜的怪物,在噩夢,嗚咽和哭泣中,他們開始吞吃起自己在白日哪怕付出性命也想要保護的摯愛親眷。 那些人類所散發出來的絕望和痛苦代替了原本的煞氣,成為滋養賀淵的養分。 就像是旋渦一般…… 漸漸的,漸漸的,每一個走進奚山的普通人,都會在不自覺中被“扭曲”本身所吸引。 道路開始變幻,空間開始錯位。只要稍微一個不小心,路人們就會發現自己早已在山道中迷失方向,而最終他們回來到龍沼村,然后,變成這里永遠的居民。 有的時候,賀淵會平靜地看著那些人類在完全混亂的世界里無望掙扎,企圖逃離。 而有的時候他會出于無聊,替他們換上更加殘忍而絕望的記憶, 他就這樣漫無目的,百無聊賴地打發著被污染后的日子,恍惚中,并沒有覺得現在的自己與之前有什么區別。 直到有一天,一個年輕的女人出現在了奚山深處,她身邊還帶著一個孩子,一個弱小的,隨時可能會去世的孩子。 已經瘋狂的村民們蠱惑了女人,并且誘騙女人向了賀淵奉上了那個孩子。 洞xue里出現了嶄新的祭品,但這一次。從黑暗中探出身的賀淵,竟然沒有在那個孩子上嗅到哪怕一絲痛苦和扭曲的味道。 恰恰相反名為善意的情感,反而像是鋼針一般刺痛了早已麻木的賀淵。 【“我叫言言,你叫什么名字……”】 【“阿淵,那,那我可以跟你交朋友嗎?】 【“這個給你,你不要害怕……”】 那個孩子給賀淵取了個名字。 他是那么弱小,可是又是那么的強大。 他甚至完全沒有感覺到賀淵身上所蘊含的黑暗,就那樣自顧自的將賀淵當做了最要好的朋友。 于是乎,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賀淵漆黑的靈魂里出現了一道微弱的光。 而人類虛幻的誓言,讓早已在死亡中徹底扭曲崩壞的怪物,產生了一絲對未來的期待。 賀淵真的以為自己可以和江初言永遠在一起。 可是那個女人卻將即將與江初言永遠合為一體的儀式上,帶走了自己的孩子。 …… “滾回去——這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 在奚山的邊緣,追逐著女人的畸形怪物被無形的屏障灼傷,在憤怒的嘶鳴中,他停下了動作。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個出現在道路盡頭的中年男人。 “徐老師……求你,求你救救言言……他還是個孩子嗚嗚嗚……” “是我的錯,徐老師,我不該不聽你的勸,我只是……我只是沒有辦法了,我只是想要救言言……” …… 已經被賀淵卷住了腳踝的女人嚎啕大哭著,在最后一刻將賀淵選定的“新娘”推出了那道屏障。 她的嗚咽與孩童尖銳恐懼的嗚咽久久回蕩在潮濕的雨幕之中。 【他是我的。】 賀淵沖著那個男人發出了悠長的低鳴。 “這個孩子不屬于任何人!不要在這里胡說八道了!放開她,讓他們走!” 身形文弱的人類身上卻散發出耀眼的白光。 賀淵憤怒地嘶吼起來,然后朝著那個即將帶走江初言的男人沖了過去—— “轟隆——” 那一天,在奚山與城市的邊界,發生了一次嚴重的滑坡。 賀淵被某種更加強大的規則封入了世界的另一層,他不得不靜靜地蟄伏起來。 而他的“朋友”,他的祭品,他的新娘…… 再也不曾出現在奚山。 時間流逝,曾經度過了漫長歲月而毫無感覺的怪物卻因為如此短暫的十幾年,而感到了躁動不安。 【回來。】 【言言,回到我身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