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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殿前御史在線閱讀 - 殿前御史 第97節

殿前御史 第97節

    “把他的腦袋割下來?!彼尺^身,面色如常。莊寶興微怔片刻,依著吩咐照做,將晏別枝的頭顱斬下,抓住頂發提起。血從切口處滾落濺起,帶著些微余溫貼上她的足踝。

    “張湍可有從官府借兵?”

    “不曾,來人都是江湖武夫,有些功夫傍身,但都是野路子。”莊寶興憂聲道,“張大人知道娘子被抓上山寨,是想直接調兵剿匪救人,好在想起娘子身份特殊,又得知善堂里有些看家護院的武夫,這就組織起來直接上山。原本不想打草驚蛇,可張大人見到剛剛那兩名女子被打得血rou模糊,只怕娘子出事,沖動之下才動了手?!?/br>
    她從莊寶興手中接過頭顱:“山賊是否伏誅?”

    “還沒,晏指揮使在這兒盤踞的時間不短,這些山賊都有訓練,比較棘手。那些武夫雖是好手,但只是游兵散將。”

    她提起頭顱,信步向外,跨過門檻,被門墻隔斷的廝殺聲瞬間響起。她循著聲源逐步靠近,兩側被弓箭射殺、射傷的山賊三三兩兩倒伏在一起,震駭地望向冷月冷光照下的她,以及她手中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

    血跡在她身后蜿蜒成路,莊寶興沿著血路緊緊跟隨,同時掃去四面八方襲來的干擾。她穩步直抵寨門,在混亂中登上望臺樓墻??s躲在望臺的山賊迎著莊寶興手中冷刃瑟瑟發抖,她提著頭顱靠近,低笑問他:“能否勞煩你將樓墻兩側的燈籠摘下,全掛在望臺里?”

    山賊顫抖著點頭,腳步虛軟地向兩側摘燈籠。

    望臺的光驟然明亮,甚至遮過高懸明月。

    她扶著欄桿,向下看去,武夫與山賊的爭斗未停。忽然一支羽箭飛來,自她身畔掠過。叮當一聲,有刀刃墜地,她轉頭看到有山賊高舉右手,頭顱被羽箭貫穿。

    高臺下,張湍雙臂微垂,手中長弓的弦絲仍顫。他遙遙望向高臺,數盞明燈齊照,她泰然直立,不怒自威,雖身披素衣,卻經火光照耀而愈顯瑰麗艷絕。

    “張湍,”她平靜的嗓音在黑夜中顯得嘹亮,“停手?!?/br>
    她抓起頭顱遞送向前,夜風呼嘯而來,卷起亂發。

    剛得空閑的山賊抬眼上看,見燈火下,她掌中,是晏別枝驚恐萬狀的臉。偶有滴鮮血墜下,被風卷去旁側,最終砸在某名山賊額頭。

    “晏別枝,原五城兵馬司副指揮使,現落草為寇,為禍四野,故而殺之以平民憤?!彼纳ひ羝椒€,油然凜冬凍結的冰面:“其余寨中賊寇,放下武器,不予追究?!?/br>
    五指張開,頭顱悶聲墜地,咕嚕嚕滾開。

    “張湍,叫人收手,退到寨門外。”她只留下這句,再下樓臺,有莊寶興在側護衛,緩步跨過寨門。

    張湍沉默片刻,帶眾武夫成隊退出寨門。而寨中賊寇,見晏別枝頭顱滾地,已斗志全無,不再追擊。雙方近乎平和地分至寨門兩側,隔著半扇半開的木門,遙遙相望。

    張湍自懷中取出手帕與她擦拭掌心,低聲問她:“你想如何?”

    她未答話,轉身向寨門前行數步,門內眾寇隨之后退。

    “諸位不必緊張?!彼а劭聪蛘T內,“剛剛有兩名女子身負重傷,后山亦有數十名女子被鎖其中,請諸位將人交給我們。此事今夜就可揭過,我們也好離開。”

    門內無人敢應,最終齊七拖著帶傷的右腿向前,面色凝重反問:“姑娘究竟是誰?”

    “無關緊要?!?/br>
    “姑娘通曉兵法,又有膽略,實在不像一般人。我看得出大哥認識你,重視你。他曾經是五城兵馬司的副指揮使,他重視的女子,絕不會是尋常人。”齊七心中忐忑,“姑娘不說,我們心里始終沒底?!?/br>
    “五日后,”聲音被風裹著送入眾人耳中,“我會再來?!?/br>
    張湍猛地抬頭。

    她又補充一句:“只我一人。”

    寨中關押的女子被放還下山,寨門閉鎖,趙令僖亦隨眾人下山。回到善堂時,已是清晨,慘白天光鋪滿路,一行人各自回房倒頭休息。張湍端來熱水,與她擦面擦手,擦去脖頸手臂的熱汗血污。

    手帕的熱氣撫平疲累,她倚著稍顯破舊的棉被,合眼靜靜享受著久違的舒適。

    熱氣蒸蒸,漸漸熏紅臉頰,她微抬雙眼,猶如酣醉般睨向身側的張湍。他換盆熱水,動作輕柔地替她脫去鞋襪,將她的雙足輕輕放在熱水中。

    此舉已悖禮教。

    可昨夜寨中,是她先起弦音,撥動情思。

    微燙的水熨帖雙足,緩緩紓解久行的酸痛。屋內靜謐而又安逸。她轉腰伏在被上,在安逸中沉沉睡去。她不愿再多想。直至夢中,溫熱的掌捧起臉頰,粗糙的繭磨過嘴唇,她在guntang的遐思中驚然乍醒,心如船頂雨珠亂跳。

    室內不知何時焚起香,沉靜綿長,是安神香。

    卻難撫她心神。

    她身上蓋著溫軟的被褥,半掀褥子起身,發覺衣衫已被解去,換了套嶄新的里衣。

    張湍不知去了哪里。

    枕邊疊著套干凈的襖裙,淡黃的面料,素雅柔和。不是她的衣裳,但看模樣應是新的。她起身換上衣衫,披散著長發便向屋外去。

    善堂樓內無人,后院傳來吵鬧聲,還有些叮叮當當的聲響,吵得她頭疼。待走進后院,她才發覺,昨夜闖寨的武夫們,此刻正在后院和泥曬磚、鋸木劈柴。一問方知,這是想在后院新起間屋子,再制幾張桌椅。新屋可作學塾,善堂收留的孩子們能在這兒讀書識字。

    “學塾?”她四下看去,未見張湍身影。

    “舒公子說要長住,想要開辦義學,我們在這兒蓋新屋,他去城中找大戶們借學具去了。”擷春笑意盈盈捧來些細枝干柴,“托娘子的福,這些孩子們也能有識字的一天了?!?/br>
    這便明了。她說五日后重回山寨,是因晏別枝死前曾說,近處幾座山頭都已在他掌控之中,且都經過訓練。倘若她能順利將這些賊寇收入麾下,來日舉事便有了最初的隊伍。想來張湍是猜到這些,才會說要長住。

    他離任在外,是為體察民情,終有一日要回京復職。

    “娘子,外邊來了些人,要見娘子?!毙∨⒋掖遗艿剿纳磉?,抱住她的雙腿,抬頭笑說。

    “見我?”她心覺莫名,由著小女孩握住自己手指,將自己拉到門前。

    善堂門前,數十名衣衫破舊、形容枯槁的人,無論男女老少,看到她出現在門前,紛紛俯身跪地叩首:“謝喜娘子救命大恩!謝喜娘子救命大恩!”

    此起彼伏的聲響在善堂前不住徘徊。

    是從寨中救出的那些女子和她們的家眷,聚集在善堂門前,向她叩首致謝。從前無數人在她腳邊匍伏叩首謝恩,都不及今日令她心中震顫。

    “聽說喜娘子要在善堂辦義學,我們沒有錢,但是有力氣?!睅讉€稍微結實些的漢子直起身,“幫娘子蓋屋鋪瓦,挑泥搬磚,都不在?????話下?!?/br>
    周圍人附和,那些女子又道:“我們雖什么都不懂,但織布洗衣還是會的,也能來善堂幫忙?!?/br>
    “你們——”她沉吟許久,本想拒絕,可看著一雙雙明亮的眼睛,卻無論如何開不了口,最終柔聲笑道:“你們吃苦受累好些日子,養一養傷病,等精神好了再來幫忙?!?/br>
    “娘子,”遠處角落有一女子吞吞吐吐,猶豫再三道:“我有件事想請娘子幫忙?!?/br>
    她走上前,躬身將近處幾人扶起,后邊的人不愿讓她受累,自行爬起身來,同時讓開道路。她走到那名女子身前,扶著她的手臂想將人攙起,那女子卻刻意躲開,搖搖頭說:“這事我跪著說才心安。如果娘子不想聽,我就不說?!?/br>
    “你的禮我已受了,豈能不聽,站起來說吧?!?/br>
    女子遲疑再三,最終緩緩起身,低聲道:“這事能不能私下里說?”

    她轉身看向眾人道:“你們都先回吧,記得養好身子,善堂還等著你們幫忙?!?/br>
    等人散盡,她帶著那女子入善堂坐下,端盞熱茶,令其放松心身后緩緩道來。

    “我家妹子,是被她丈夫送給寨主的。”女子剛說一句,肩背便不住發抖:“托娘子的福,人囫圇救了回來,可是回家后,她丈夫不肯要她。說她被山賊們糟蹋過,不干凈,不配進家門。我家妹子一晚上投了兩次井,我怕她再想不開,把她捆在床上。娘子——”說著,那女子又跪下:“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么辦,才想求娘子想想辦法。娘子連那些山賊都能制伏,幫幫我這可憐的妹子肯定不是問題?!?/br>
    凝眉聽完,她將人扶起后道:“你先回去,將你meimei帶到善堂來?!?/br>
    白雙槐領命套上馬車,帶著那女子回家接人,出門時與張湍擦身而過。

    張湍抱著幾疊宣紙,手提竹籃,籃中是筆墨硯臺。他將東西交給擷春后,聽說剛剛門前道謝的事,暗自歡喜片刻,便登樓去尋趙令僖。

    趙令僖知他回來,正在樓梯前等著。

    她垂眼看著張湍拾階上樓,直到他在兩級臺階下停步。

    “張湍?!?/br>
    張湍輕抬雙眼,微微仰視著近在咫尺的她。

    “你回來時遇到小白了吧?!甭曇舻途?,帶有些許疑惑:“是名從寨子中帶回的女子,她meimei也被抓入山寨,回家后被丈夫嫌棄,心傷之下自尋短見,好在是人救回來了,卻仍想不開?!?/br>
    他的呼吸愈發輕緩,幾近屏息。

    “她丈夫覺得她臟。”她低眼看去,“你呢?”

    記得張湍也曾數番尋死,是以心覺好奇。

    忘記是何時起身有俗欲,而她心中所有欲望從來不加遮掩,故而設檀苑、訓檀郎,以覓歡愉,以作紓解。她不在意那些檀郎是否心甘情愿,因最終能侍奉于她的,皆是心甘情愿。于她而言,尋歡作樂與世人爭名逐利并無區別。人不厭金銀多、不懼名利高,又豈能忌心中欲、色中相。

    倘若無忌,便無骯臟潔凈之分。更不應因此尋死覓活。

    “公主?!睆埻牡褪状姑?,“史書刻有數千年,何必論一時對錯。”他亦茫然,心中空蕩,沒有答案。他不知她是何意,卻生怕叫她難過。她的過往,世人盡知,他曾因此心覺恥辱,又曾因此心懷嫉恨。他不敢認下自己曾以權謀私,將薛岸等人發配蠻荒之地,更不敢回憶,昨夜自己是以何種心情置晏別枝于死地。

    是他擦去血污的動作叫她生疑嗎?

    “非是凈污之辯。”他又倉皇低聲,“是嫉恨,是湍,心有嫉恨?!?/br>
    似乎答非所問。她忽而想起淋了滿身的血污,和他執著擦去血跡的動作。他不是瘋癲,他神智異常清醒,直至此時此刻都清醒至極。

    “嫉他什么?又恨他什么?”

    袖間雙拳緊握,他幾乎將牙齒咬碎,最后xiele力:“心有癡妄,故生嫉恨?!币唤涢_口,便松了口氣,繼而又道:“凈污是假,嫉恨是真。人皆有獨占之心,難容他人染指?!?/br>
    “獨占。”她俯身貼耳,“你說,你想獨占本宮?”

    吐息如手,亂他心弦。

    心中思緒千回百轉,最終,他吐出一字,語氣堅定,而后抬起雙眼。

    “是?!?/br>
    自雪夜宮變,鴆酒入喉,情思狂漲,自此覆水難收。

    是他曾怯懦迂腐,圈禁于史冊經書,心有所思,而口不敢認。

    心中嘲聲沸騰,不止不休。悅琴音為風雅,悅情|欲為低俗?荒謬。至今日,他才敢將心念剖開。他張湍,自始至終,都是因情|欲所導,落足迷夢泥淖,繼而越陷越深,無法自拔。克己復禮令他困身水牢,他將琴弦視為稻草。水中稻草,豈能救人?駝身稻草,豈能殺人?

    不過是自欺欺人。

    不過是順水推舟。

    憑欲生情亦為情,因何為之羞?因何為之恥?

    “是?!彼傺灾?,驀然探出雙手,將咫尺外、心魂中的她拉入懷中。他將人抱起,開合房門,極盡溫柔地將人送上床榻。

    她坐在床邊,稍有愣神。她從未想過,他會有如此篤定的陳辭。好似從她離開皇陵,被他劫馬帶回王府那刻起,張湍就不再是她知道的張湍。

    他抬起她的手掌,輕按在自己喉間。

    “早已立誓,生死由你。”他沉聲低語,嗓音邊緣仿佛帶著霧氣。他吻過額頭,吻過眉心,吻過鼻尖,吻上雙唇。占有是野獸本能,人亦為獸,本性如此。他亦如是。

    扣結綁帶在他指底逐個散開。

    ——他想要無窮無盡的占有。

    “張湍?!焙黹g手掌脫力垂落,帶著水音的低喚在他耳邊響起,“張湍,等等。”

    他睜開眼睛,滿含情意的雙眼深深望著她,對她將出之語傾耳聆聽。

    “孝期未畢。”她回望道,“你我皆是?!睆埻母改高^身剛過兩載,先皇駕崩僅去一歲,他們本都是戴孝身,何以竊云雨?

    倏忽風來,吹開房門,眼中情思漸次消去。

    他醒了神。

    “抱歉?!彼麄}皇站起,背過身去,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