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66節
門檻上,有一人倚門獨坐。 身披白衣,烏發半束,靜坐風雪中。每逢風起,便有飛雪染上眉睫,掛上青絲。發尾與衣袖隨著燭光一同飄搖,搖搖欲墜。 他已在此等了五日。 他知道,今日她會回來。 哪怕已是子夜,哪怕雪夜深寒,他亦不肯離去。 直到她出現在長街盡頭,一步一步,向著宮門靠近。 他聽到積雪被踩實的聲響,在風嘯聲中委實細微,卻仍舊被他捕捉。他抬眼看去,歷經多次空歡喜后,他終于見到了久違的身影。 于是扶著宮墻站起身,四肢僵硬,卻仍勉力挪向外去。 最后,他迎著來人的腳步,直直跪在雪中。 從拐入海晏河清殿門前長街時,她就看到門前燈影下的身影,一身雪白,幾乎與雪地融為一體。 是張湍。 她一眼認出。 她步子稍快了些,變化之微小,連自己都沒能覺察。 當再靠近些,她發現曾經在朝會指責她衣冠不整不成體統的張湍,此時此刻,發未束冠,僅著素白中衣,便出門來迎。 衣冠不整,不知禮也。 她無聲輕笑,呵出一團白霧,走得更近。 驟然間,張湍在她眼前,直直跪下,將松軟的積雪壓密壓實。 “張湍。”她微微傾身向前,身旁燈籠送近,照出他衣襟下半藏半露的肌膚已經凍得發紅。“你想做什么?” ? 第80章 長街靜寂,風也止息。 袖擺垂墜,燈火明輝。 張湍背向檐下燭,面朝袖間燈,冰雪覆眉睫,壓低雙眼。只一張擬雪蒼白的臉,點上細碎紅梅的霜,病態難解,猶然清艷。 她探出手,指腹輕壓他堆雪的眉,冰雪在她指下融化。 雪水凝珠,僅此一顆,劃過眼瞼,如淚滾落。 她提起燈籠,貼近他的臉龐,重復再問:“你想做什么?” “湍,雙親故去,懇求公主,開恩降旨,賜湍還鄉,居喪守孝,以盡人倫。” 字字句句,聲顫瑟瑟。 泣血椎心,悲慟欲絕。 一行清淚覆蓋雪痕,緩緩滑下。她抬指點去,淚水溫熱轉瞬即消,霎時如雪冰冷。她苦苦思索,未至解惑時,又一滴淚浸過她的指尖。 “求公主開恩。” 他俯身叩求,額首緊貼徹骨冰雪,青絲散開埋入雪地。尺寸之外,是纖塵不染的玉錦繡鞋,唯有淡淡風雪,遺有淺痕。 拘囿宮闈,風木含悲,安能釋懷。 苦思冥想終于得出結果。她記得,張湍父母親族早已逃離孟川,杳無音訊。此前派去找尋捉拿的將士,在她回宮后皆被召回京城,不再搜查。 她困惑:“張湍,父母死訊,你從何得知?” “族中親眷,傳書報喪。” 有生有死,死者落葬,生者報喪。 她倏忽憶起,沈越尚在朝中時,授她詩文: ——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穀,我獨不卒。1 常聽人讀詩,而今方覺心有戚戚。她垂眼看著伏地長叩不起的張湍,寒風冰雪,鉆心刺骨,恐不及心中哀慟十之一二。數日之前,她因父皇病情牽腸掛肚,今日,她因往事揭露罔知所措,撇下病中父皇,漠然離去。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2 父皇久病纏綿,時日無幾,不知何時便會與她幽明永隔。來日她會否如同張湍此刻,長恨難平。 而母親。 皇后雖常不在宮中,她仍能喚一聲母后。如今往事揭開,難堪至極。而后宮中從無人提及的,她的親生母親,她甚至不知姓甚名誰、是生是死。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 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3 她的來處,又在何處? “張湍。” 她蹲下身,燈籠放在雪地上,環臂抱膝,靜靜看著張湍。 張湍聞聲,尤然悲矣。他緩緩直起身,風驟歸也,灌滿衣袍。 她看到他衣襟飄搖,風雪直入胸膛。 她看到黯淡燭火下,半隱半現的心口上,淺淺凸起的字痕。是她的名字。原來,她的名字早已鐫刻在他心頭,除非血rou枯朽成灰,將永伴在他左右。她將手掌探近,掌心熨上字痕。冷暖交織,最終寒不是寒、暖不是暖。 “你想回去?” 她問。 “求公主成全。” 他求。 “好。” 她緩緩站起身,從次鳶手中接過紙傘。 紙傘傾斜,為他遮去風雪。 “我放你回去。” 張湍叩首謝恩,起身與她擦肩。雙膝冰冷僵硬,步伐不穩帶倒一旁燈籠。燈燭傾倒,觸雪而熄。他渾然不知,仍向前踉蹌行去。 她轉身追看,檐下燈盞卻照不見行入深巷的背影。 只有一襲黑影,融入風雪長夜。 張湍知來處,今向歸途去。可今日向歸途,來日向何處? “張湍。” 她看著漆黑一片的遠處。她不知張湍是否因她呼喚停步,她棄了傘,走向檐下。 余下字句,還未宣之于口,便已隱入風中。 ——會回來嗎? 倘若再不歸來,便不歸來罷。施舍也好,憐憫也好,她可以放他離開。 只此一次。 崔蘭央仍在宮內等她,見她披風戴雪,急忙捧來手爐,握住她的雙手貼上,為她取暖。白雙槐與莊寶興守在一旁,坐立難安。他們此前從未踏足宮闈,此刻置身金碧輝煌宮殿之內,無所適從。 “小白,跟著次雀去趟內獄,倘若無念小和尚在那兒,把人帶?????回來。誰敢阻攔,殺無赦。”爐火暖暖,她臉上浮出微笑:“阿寶,張湍現在離宮,宮門已經落鎖,帶著我的令牌給他開門,將他平安送去孟川后再回來。另外,回來前——代我在他父母墳前上柱香吧。” 次鳶送上令牌與一件玄狐皮氅。 白雙槐多問一句:“人不在內獄怎么辦?” “倘若不在,就去消業井,無論是生是死,哪怕只剩把灰,也要將人帶回來。” 二人得令,一同離去,自殿門前分道。 莊寶興揣著玄狐皮氅前追不遠,便見張湍形單影只,跌跌蹌蹌向宮外去。莊寶興較趙令僖回得早,剛回時就見張湍衣衫單薄守在門前,問過宮婢,才知自公主離宮之后,張湍就在門前等著,少食少水,日夜少眠,直等到公主回來。追問緣由,只有猜測,無人知曉詳情。 張湍受凍許久,行動遲緩仍固執前行。玄狐皮氅披上身后,怔了陣子,他才自溫暖中醒神,發覺已有人追在左右。 并非趙令僖。 剛剛,在海晏河清殿前長街,他走開不遠,就仿佛聽到她在喊他。可當他回身望去時,卻只見她緩緩走進檐下燈光之中。 他只以為是幻聽。 自她離宮后,他常常幻聽。 時常以為她在喚他名字,可每每找尋,都只是空歡喜一場。 莊寶興不知他心中所想,看他愣神,遂解釋說:“公主派我護送張大人出宮回家。” 有莊寶興持令跟隨,離宮時暢通無阻。待出了宮門,見遠處停有一架馬車,車上掛著“王宅”燈籠。是王煥的車駕。馬夫領命在此等候張湍,一連數日未見人影,怠惰許多。見今夜尤為寒冷,便縮進馬車內睡著。 兩人至馬車前,敲開車門。馬夫睡眼朦朧,看到張湍時驚訝萬分,語無倫次地將王煥安排說完,才將二人迎上馬車。馬車一路奔向城南,敲開一座宅院大門。孟文椒暫居于此,得知張湍脫身,夤夜起身送他還鄉。 見張湍想要推拒,孟文椒道:“南陵王有令,命我將你安然帶回家中。” 張湍回看近旁的莊寶興,欲言又止。 莊寶興道:“我只依命護送張大人回孟川,到地方就走。期間無論發生何事,等回宮自會向公主稟明。” 這是暫時替他瞞下,他感激一禮,旋即動身。因怕夜長夢多,眾人輕裝簡行,借公主令牌之利,夤夜離京,直奔孟川。 清晨,天微明。 趙令僖整夜輾轉難眠,天光鋪來時索性睜開雙眼。聽著耳畔回響的細微動靜,她招人來問。次鳶這才驚覺昨夜簾子未合整齊,早晨透光攪醒了公主。往日有次狐在殿中,如有懲處,便會設法減免,讓她們少受些罪過。可如今次狐不在,只怕免不得被發落出去。 “是,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次鳶小心翼翼回話,“昨夜便來了,說是待公主起了再通傳。” 昨夜她命孫福祿將皇后綁去凈心閣軟禁,太子該是聽到風聲,故而連夜趕來。 “小白呢?” “白將軍半個時辰前將無念師傅帶回殿內,估計剛合上眼。” “去把無念叫來。” 幸而未被發落,次鳶不敢再多問,急急去傳無念。 白雙槐是在消業井找到的無念,井中火焰剛燃起不久。由于連日風雪,井中積雪化水,火一直沒能燒旺,無念好運撿回條命。 等趙令僖梳洗罷,見無念滿身泥污炭灰,賜溫水稍作沖洗,洗出張凈白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