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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御史 第44節

    話音落地,帳中一片靜寂。

    入帳兵將紛紛亮出白刃,刀鋒映著火光閃爍。原東暉亦抽刀出鞘,緩步謹慎靠近趙令僖,以便及時護衛左右。其余眾人亦先后起身,小心翼翼環顧四周,心中皆有慌亂。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鄧忠鳴目光偏斜,越過趙令僖看向其身后泰然安坐的次狐,因有幕籬遮罩,神態動作皆不可察。他心里嘀咕,堂上這位多半就是靖肅公主,至今一言不發,不像是傳言中那般做派。

    張湍愁眉不展,抬眼望向趙令僖。

    在宣禹山時她能一怒之下屠盡在場官員,今日在營帳之中,鄧忠鳴意圖動手,恐怕難以善了。然在營帳之中,貿然動手斬殺將領,后患無窮,于原南形勢極其不利。張湍憂慮萬分,眼見趙令僖臉色已經冷下,斟酌后緩步前行。

    帳中唯他一人動身。

    鄧忠鳴立時回步將他擒住:“欽差大人,得罪了。”

    武將手下無輕重,張湍病體纏綿已久,經這一番折騰,氣息愈發微弱。他試圖開口勸解,張了張口,只有豆大冷汗滾過嘴角,未聞半點聲響。他似將油盡燈枯,發不出絲毫聲響。

    趙令僖目光落去,見他頭顱微垂,雙眉緊蹙,愁色難紓。他在她手底下傷痕累累,落下一身病骨,那是她的賞罰。鄧忠鳴一介武夫,前有忤逆諭令,堂而皇之威脅于她,后又敢對她的人下手,豈能輕饒。

    心頭怒火焚起,眼神漸冷。

    她將兵符棄置一旁,開口是從未有過的莊嚴。

    ——“忠君即為忠我。”

    逐字逐句無絲毫生硬,不疾不徐顯盡威儀。

    語出如驚雷,在帳內炸開。

    提刀眾兵將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鄧忠鳴目光在次狐與趙令僖身上頻繁掃過,最終在趙令僖身上落定。此前他心中生疑,左思右想,暗自揣測她是此前趙令僖率性提拔的指揮使崔蘭央。

    但此言一出,再無他選。

    次狐撩開幕籬起身,自懷中取出令牌,示向眾人道:“靖肅公主駕臨,還不跪下。”

    李熙、柳映二人見狀,不假思索按下兵刃行禮。

    入帳兵將見鄧忠鳴未發一言,左右為難。

    次狐又道:“皇上曾有圣諭,靖肅公主懿旨,等同圣旨,如有不從,罪同欺君。今爾抗旨不尊,乃為欺君之罪;持兵刃以脅公主,是為大不敬。倘若兩罪同罰,當夷九族。”

    帳中人心惶惶。

    持刃將士紛紛放下兵刃行禮。

    張湍胸口憋悶,頭腦昏昏,勉力吐出些字句與鄧忠鳴道:“我知鄧將軍是依規行事,但若等圣旨調令,原南恐會生亂。事急從權,煩請鄧將軍配合行事,穩住原南局勢方是重中之重。”

    斷斷續續,只能勉強聽出個大概。

    原南多縣官吏遭屠,若想快速穩住局勢防止流寇山匪生亂,安定民心,調兵駐扎各州縣外確為上策。鄧忠鳴舉棋不定,擒住張湍的手已然有些松動。張湍見他態度和緩,剛欲再勸,便聽趙令僖再度開口。

    “李熙、柳映。”營門初會,趙令僖已知悉兩名參將姓名,此時喚來,二人心中一喜,紛紛拱手聽令。瞥一眼鄧忠鳴后,她隨口說道:“合兵符,傳令下去,一炷香后營內點兵。”

    兵符在她腳前不遠,二人不敢擅動,李熙與柳映對視一眼后垂首回道:“啟稟公主,總將不在營中,即由副將掌兵。合兵符、點兵將,當以鄧副將為首。”

    趙令僖頓覺厭煩:“鄧忠鳴抗旨不尊、犯大不敬之罪——”

    “公主!”張湍急道,“鄧忠鳴,殺不得。”

    鄧忠鳴擒住張湍的手已悄然送去,張湍趔趄向前,幾欲撲倒在地,歪斜著身子看向趙令僖,悲戚萬分:“原南已生亂象,豈能再斬營中軍將?鄧將軍忠君之心昭昭,還請公主三思。”

    仿佛是體諒張湍聲音細微,帳中驟然安靜,盡皆屏氣凝神,細細聆聽。

    趙令僖陰沉著臉,緩緩向他行去,忽然間腳掌踩上兵符。腳底硌痛,她不由頓住步子,將兵符踢開。兵符在地上幾經彈起落下,滾至一旁。她垂眼瞥去,見鹿符在地上翻滾顛簸,心中怒氣竟消了大半。

    最后一聲響落定,兵符四平八穩躺進塵土。

    鄧忠鳴提心吊膽,掙扎萬分,小心翼翼抬眼看去。原本冷臉怒視的趙令僖,此刻神情已稍有緩和。鄧忠鳴心道是這位欽差規勸起效,心中又做盤算,最后半跪行禮道:“末將謹遵公主諭令。此前末將眼拙沖撞公主,任憑公主發落。”

    趙令僖抬眉笑道:“本宮再問一次,鄧將軍忠君否?”

    鄧忠鳴沉默片刻,擲地有聲回道:“末將誓死效忠皇上,誓死效忠公主。”

    她滿意道:“兵符給他。”

    李熙跪行上前撿起兵符,捧送至鄧忠鳴手中。

    懸著的一顆心落下,張湍繃緊的情緒驟然松懈,兩眼一黑,直挺挺倒地。

    再醒來時,人已在帳中。御醫施針,軍醫熬藥,帳內蒸著熱氣。張湍動了動手臂,只覺渾身乏力。

    昏沉沉的光線鋪在眼前,好似盲癥加重。

    罷了,他早已習慣漆黑。

    御醫覺察他蘇醒,招手喚隨從端來盞油燈,燈火照在眼前,熟透柿子皮般的火色。他看得分明。

    “張大人,可能看清楚?”

    油燈在他眼前晃過,他輕眨眨眼,這點柿子燈色,清晰漂亮。

    “萬幸,萬幸。”御醫將油燈放在一旁,招人送上湯藥,不由感嘆道:“施針治眼,下官只有三成把握。可公主命下官為張大人施針,下官不得不從。萬幸張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他偏偏腦袋,直直看向御醫,五官面容皆映入眼中。

    是久違的清晰。

    他問:“公主在哪兒?”

    “公主在營中點兵,明日一早,營中駐軍就要分別往各州縣外駐扎。”御醫笑道,“公主會在營中多停留些時日,營中藥材尚算齊備,張大人可借此時機好好調養身體。這一身病癥,一路顛簸,撐到今日才昏過去,已然神跡。”

    “公主親自點兵?”張湍側過身,撐著右臂半起身,接過碗將半燙的湯藥飲盡后再問:“原南軍營,已盡知公主駕臨之事?”

    御醫頷首回說:“營中將士得知靖肅公主親臨軍營,士氣大振。”

    “煩勞大人代湍請秦巒秦大人。”

    秦巒匆匆趕來,面有憂色,見張湍后強顏歡笑道:“人醒了就好。其他事宜可押后再議。至多再等兩日,南陵王便可抵達。”

    “遲一日,陵北便多一分危機。”張湍與其低聲耳語,“勞煩遠山兄取欽差圣旨來。”

    作者有話說:

    從今天起恢復更新。很抱歉拖了這么久。一開始是工作培訓,有作業考試。寫多了作業和心得體會再重新開始寫文有點不太適應。放松了段時間找狀態,來回刪刪改改耽誤了時間。

    后續可能還會有修改。

    ? 第54章

    御醫隨從皆被支開,秦巒歸來時,帳中僅余張湍一人。

    張湍半坐起身,見楚凈身披官衣手捧圣旨,立于秦巒身后。

    楚凈問道:“不知張大人此刻取圣旨是何用?????意?”經宣禹山一事后,楚凈對張湍尊重許多,雖仍稱張大人,卻不似此前那般譏嘲。

    張湍沉默片刻,稍顯生硬道:“此番原南之行多有坎坷,唯恐遺忘圣訓。”

    秦巒回頭看向楚凈,二人目光相接,旋即一同苦笑,秦巒低語道:“舒之,靈杳1知你忽要取圣旨一觀,心中已有揣測,這才隨我一同前來。你有何打算,不必瞞我,亦不必瞞他。”

    楚凈亦道:“張大人只管吩咐,只要益于社稷百姓,楚某定竭盡所能。”

    言辭懇切,張湍雖欲推拒,卻遲遲不忍開口。良久,他斟酌道:“湍確有一事煩請楚大人相助。”

    楚凈神情松快許多,又靠近些許,容張湍細聲低語講述,也可少些勞累。秦巒索性拉著楚凈一同在床畔坐下,二人關懷殷切地看向張湍。

    “原南有公主調軍治亂,南陵王亦在途中,可稍安心些。但陵北一省與原南情況相近,陵北官場一旦得知原南官吏遭屠的消息,避禍出逃,省內亦會如原南一般陷入混亂。當務之急,該穩住陵北官場。”張湍放輕語調,“煩勞楚兄擬道圣旨,湍便可請公主為圣旨加印,后直奔陵北宣旨。”

    楚凈擔憂道:“只加蓋公主私印,陵北那邊未必會認。”

    “湍自有辦法,還請楚兄擬旨。圣旨所書,一則降罪,責靖肅公主作所作為乃禍亂原南之舉,必處以刑罰,以慰臣子之心。二則安撫,告知陵北眾官吏,過往之事,允其自查自糾,若能自陳其罪者,可從輕發落。”

    楚凈怔了片刻:“降罪靖肅公主?”

    張湍不愿多說,長禮道:“有勞楚兄。”

    “張湍,你說實話。”楚凈已覺出異樣,“圣旨加蓋公主私印,許諾從寬從輕處置罪員,安撫陵北官場尚可行,但降罪靖肅公主,誰人會信?”

    “楚兄不必多問,圣旨擬出草稿,湍會拿去與公主過目。”張湍掩面輕咳,“若楚兄心有顧慮,湍可謄抄之后再給公主過目。”

    “病成這樣,如何提筆?我照你說的去寫就是。”楚凈安心些許,將欽差圣旨交予張湍手中,起身施禮離開營帳。

    圣旨徐徐展開,張湍目光在璽印處落定。

    秦巒低聲道:“若要傳旨陵北,我可代勞,你留在營中安心養病。”

    “多謝遠山。傷病在身,湍稍覺疲累困乏。”張湍收起圣旨,將其置于枕邊。

    聞其語有送客之意,秦巒亦不多留,先行告退,隨即招來隨從入帳守著。

    入了夜,趙令僖歡歡喜喜入帳,卻見他昏沉沉睡著。隨從欲將之喚醒,卻被她攔下,在床邊駐足許久方才離開。剛過一刻,次狐便捧著羅衣錦被,放置營帳中,臨走時悄聲叮囑帳中隨從,道是公主吩咐,張大人養病期間需得仔細照料,所需用物藥材若有缺,盡可報與公主。

    張湍睡得不穩,趙令僖來時他便醒了,只合著眼睛佯作熟睡。夜間萬籟俱寂,次狐與隨從耳語之聲亦是清楚傳入耳中。他稍動了動。

    次狐覺出動靜,還未交代完畢,便匆匆看過去。

    “張大人醒了?”

    “瞞不過女官。”張湍撐起身,“似有積食,睡不大安穩。”

    次狐吩咐隨從:“去傳御醫。”

    張湍攔道:“不必勞煩御醫。幼時也曾積食,母親切一截鮮蘿卜,道服之即可消食。可否勞煩這位小兄弟往營里灶上走一趟?”

    隨從連連應聲,奔出帳去。次狐瞥見張湍枕邊一抹明黃,含笑退去。待隨從歸來時,捧著兩根洗凈的粗壯蘿卜、一柄小刀送到床前,只說是次狐姑姑囑咐,取了刀來,方便張湍自行切分服食。

    次日一早,楚凈送來擬好的草稿,一并送上紙筆,方便張湍修改。見他仍是滿面倦容,不由關懷兩句方離去。至晌午,張湍再邀秦巒,勞其取來印泥。

    秦巒猶豫再三,隨后試探道:“舒之準備何時面見公主?”

    張湍正色,不顧秦巒阻攔,下榻躬身長拜禮道:“遠山,湍有一事相求。”

    “有事便說。你正病著,何須如此?難不成你不行這一禮,我便要拒了你?”秦巒扶他直身。

    他退了半步,固執長拜:“一旦東窗事發,遠山便會遭受牽連。公主盛怒之下會有何處置,湍難以預料。”

    “但說無妨。”

    張湍低聲道:“請遠山兄助我離開軍營。”

    “你想偷偷離開?”秦巒恍然,隨即臉色煞白,至門邊悄悄查探,見左右守衛并無異樣,方才折返扶起張湍,沉聲道:“先前你是騙靈杳?”

    “是。”

    張湍自枕下取出圣旨,赫然可見圣旨原本內封文稿布絹已被揭下,替為楚凈所擬文稿,卻是張湍的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