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18節
如此,便可不牽連百姓。 禁軍喝道:“擅入皇宮者何人?報上名來!” “正七品監察御史,張湍。” …… 侍衛一路狂奔入海晏河清殿,內侍在后緊趕慢趕追著喊著:“通稟公主,通稟公主,人找著了!” 殿內宮人聞聲,紛紛奔走叫喊:“通稟公主,人找到了!” 聲音很快傳到趙令僖耳中,聽院外嘈雜叫嚷,她一時辨不清內容:“去個人聽聽怎么回事,都在吵什么?” 陸亭耳力好,噙笑答說:“聽著像是‘人找到了’。看來是狀元郎有消息了。” 人找到了? 還真以為有點兒本事,能不留痕跡逃出皇宮、遁離京城。原來只是徒勞掙扎,三兩日便被擒住。 復又提起興致,遣人去催。 不消片刻,侍衛汗涔涔闖至院內,撲倒在地欣喜回話:“稟公主,禁軍將張湍捉拿回宮,正在押送途中,末將先行一步通傳報信。” “好,有賞。” 半盞茶后,崔懾親率小隊,押解張湍至她面前。 與構想稍有偏差。她想著被禁軍捉到,應是個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落魄子,該引得合宮上下好好嘲笑奚落。沒料到,他竟纖塵不染,從容不迫。 褪去她精心擇出的朱紅官衣,披件染著陰霾穹頂色的綢衫。 灰撲撲的,倒像—— 倒像那只鸚鵡。 卻不如鸚鵡聽話。 “次狐,將那只鸚鵡帶回來。”她眉眼堆笑,待將鸚鵡帶來時,方指著籠中鸚鵡道:“張湍,你瞧,你這身打扮,和它是不是很像?” 張湍默然無聲。 鸚鵡喳喳道:“回稟公主,回稟公主。” “聽到了嗎,它叫你回本宮的話。”她撫著鳥籠幽幽說道,“區區一只禽獸,尚且懂得聽話,你卻連只禽獸都不如。——取筆墨來。” 筆墨紙硯依次擺開,她提筆描畫許久,待墨痕盡干,方擱筆細審,心中甚是滿意。又招陸亭上前,陸亭繞到一旁,側首看去。 只見畫幅中央是只鳥籠,籠中卻無鳥,但囚一樹梅。 “交給工部,我要盡早看到。”她瞥向張湍,笑問:“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張湍沉默良久,在她將要失去耐心時忽而開口:“公主如何處置張湍都可,但求饒過一院宮人。此事與他們無關。” 她問:“次狐,清平院和聽樺閣的宮人如何了?” “全數賜金珠為食。”次狐回答,“已斃。” 她眨眼望著他,歪頭笑道:“葡萄大的金珠子,本宮賞給他們,誰拿了不開心呢?” 吞金而亡。 張湍震顫失色,怒道:“何故草菅人命!” “這可怨不得我呀。”她委屈道,“我好吃好喝供著你,你卻恩將仇報,伙同這些忘恩負義的奴才背叛我。倘若你聽話些,不就好了?” 陸亭剝出枚葵花籽填喂鸚鵡,漫不經心道:“馴養禽獸總是要耐心,可馴人卻不需要。尤其是讀書人,自小捧著經卷,太陽曬不到兩下,骨子里是軟的。一旦拿住命門,只需三言兩語,管教他立刻屈服于你。” “松斐哥哥說得不對。”她搖了搖指頭,“都說文人傲骨,怎會是軟骨頭?只是太不聽話的,總要教訓。” 曾經朝會上,她一眼看中的霜質文人,若真是副軟骨頭,豈非是她看走了眼?不過文人傲骨終是給旁人看的,在她面前,卻萬不能再端著梗著,需得溫順乖巧、聽話順從。 “卻愁這次打算如何?” “先押去內獄水牢仔細盤問,本宮要知道他究竟是如何逃出去的,有沒有人幫他。”她探頭左右看去,見無他人,便又問道:“那兩個和他一起失蹤的呢?怎么不在?” 次杏與成泉。 這二人,在張湍身邊待久了,竟忘了究竟誰才是真正的主子。 崔懾回話:“回稟公主,只他自己一人,未見其余人等。” “繼續找。”她盯著張湍雙眼,“京城沒有,就出城去找,出城還沒有,就到宛州去找。抓不到他們,就抓他們的家人。將他們兩個活著帶回京中,其余人等一經捉拿就地賜死。” 張湍怒目圓睜。 不等他開口,她繼續說:“還有孟川。張狀元全家老小,一起接入京中。今冬本宮要于攝云湖擺宴,旁人可以不來,張狀元的父母卻不能不來。” “你——”張湍氣急,一口叱聲堵在喉間發不出。 “本宮如何?”她笑說,“本宮要如何便如何。作繭自縛,怨不得人。把他帶下去,告訴內獄的人,留他一口氣兒來日與父母團聚即可。本宮要的答案,卻片刻拖延不得。” 崔懾領命。來時禁軍寬待張湍,任他自己行走,行路速度被他壓慢許多。此時揣摩公主心意,想是不必再多寬待,兩名禁軍直接上前將他雙手反剪。 她忽然又道:“慢著。” 兩名禁軍慌張松開,只怕是因動作粗魯慢待了他,惹得公主不悅。 “次狐,去取官衣。”她悠然道,“把他身上這件灰皮扒了,換一件衣裳。” 禁軍面面相覷,一時間不敢動手。 “就在這兒脫。”她端坐案旁,好整以暇看向張湍。 張湍惱紅了臉,惡聲說:“湍可領任何刑罰,卻絕不受如此大辱。” 她呷一口茶,輕飄飄吐出一字: “脫。” 禁軍們再無顧忌,將兵刃交予近旁兄弟后逼上前去。張湍后退躲避,卻遭多人圍堵,避無可避。兩名侍衛從后擒住他雙臂,一人在前將其腰帶扯斷。隨后側邊兩人抓其衣袖,動手反向猛力拉扯,直接將他灰綢外衫從中撕裂,只余中衣蔽體。 清脆笑聲不時響起,她在旁看著,看著一向端方清正的張湍身陷窘境。 早該如此。 是她過于仁慈,才會有今日局面。 往常哪個不是遍體鱗傷也要求她恩賞? 什么君子正衣冠而知禮,侍奉她、順從她,才是海晏河清殿中唯一的禮。 寂寥秋風起。 破爛外衫被踐踏在地,推搡掙扎間,他發冠已斜,束發已亂,幾綹亂絲迎風飄起,或斜過眉眼,或纏于嘴角。 斯文掃地。 他緩緩上前,躬身欲撿地上衣。 禁軍踩著衣角,任他拉扯卻不動分毫,引得哄堂大笑。 次狐快步送來官衣,得她指示,方敢奉上前去道:“張狀元,換這身衣裳吧。” “不換。”他冷冷回話,仍固執地去撿自己的舊衣。 她懶懶道:“張狀元沒手沒腳,不會穿衣,你們來教教他。” “是!” 經剛剛一番折騰,禁軍們再不拘謹,壯了膽子,捋起袖子,放開手腳上前。一人扼住張湍脖頸,將人舉起,引來滿堂喝彩。眼看其白面憋紅,方才松了手將人摔到一旁:“白臉秀才這就憋不住了?——哦不對,是狀元,小的們伺候狀元爺更衣。” 兩人將他架起,欲套衣衫,卻見他曲肘抗拒。 “兄弟們,把他這兩條胳膊卸了,方便穿袖子。” 聞言,她抬手道:“等等,日后他還要在本宮面前伺候,人得是個囫圇的。” “公主請放心。”一名禁軍答道,“咱們有法子,將他這兩天胳膊扯脫臼,等穿好衣裳再裝回去,不會缺胳膊少腿。” “那就好。”她安心繼續看戲。 禁軍們常年cao練,手底都有功夫在,說要卸了胳膊,咔咔兩聲,張湍煞白了一張臉,兩條胳膊便無力垂在身側。 朱紅官衣這便輕而易?????舉套上了身。 待將胳膊接好,一人忽然朝他后背猛踹一腳,大笑喊道:“快給公主磕頭!” 這一腳猝不及防,他站立不穩,踉蹌撲上前去,幾乎撲到她的腳邊。 她嚇了一跳,手中茶盞直丟出去,一盞溫茶恰淋在他臉上。 他不聲不響抬袖擦去面上茶水,緩緩站起身。 戲已看倦,她擺擺手道:“帶去內獄吧。” 因無禁口之令,張湍被捉一事及院中發生之事,只半日時間便傳遍內廷。各宮各苑茶余飯后皆在議論此事,一說前途無量的狀元前程就此斷絕,一說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只看后續將受如何磋磨。 更多宮人有說有笑,提及被迫當眾更衣之事,只說若肯早早進公主屋里脫衣裳,何必今日在大庭廣眾之下脫衣裳。 譏嘲議論此起彼伏,很快傳入宣天閣。 依祖制,未得加封的皇子婚后七日間,與妃同宿宣天閣中。七日后,若無加封,則遷居東宮偏院,若有加封,則遷入宮外王府。 如今趙令徹與孟文椒尚居宣天閣中,聽宮人講述張湍境遇,孟文椒當場昏厥,趙令徹凝眉不展。同時宮外孟宅送來信函,乃張湍當日就擒之前所留,言說不愿牽連眾人,甘愿孤身受戮。 若能引頸就戮,不失為一件快事。 可卻遭逢侮辱踐踏,何其悲哉。 次輔王煥尋御史上書彈劾,一劾趙令僖擅自調動五城兵馬司,責其為一己之私危及京城萬千百姓;二劾趙令僖折辱學子朝臣,責其為荒yin私欲令天下讀書人寒心;三劾趙令僖奢侈成性揮霍無度,責其刮民脂而筑高樓、汲血汗而填私欲。 幾日內,數千道奏疏送入欽安殿。 幾日后,皇帝只批朱一句: “擢張湍為正四品僉都御史,以慰天下學子。” 其余樁樁件件,如泥牛入海,再無消息。 一石落水,激起萬千波瀾,最終都將沉寂。綠樹凋矣,秋風掃去道上紅葉,園中花敗,零落入泥唯余殘香。秋將去也。 仲秋時節,工部領靖肅公主令,而后兢兢業業臨摹書畫,繪出圖紙。后招來數十名能工巧匠共同商議,終于定出完好方案,擬于秋深之時開始動工。 靖肅公主下令冬日擺宴攝云湖,是以各監各部早早開始籌備。宮里宮外,盡皆忙碌著,趙令僖仍如往常飲宴極奢,偶爾將張湍自水牢中拎出,瞧一瞧開口沒有。 斗轉星移。不知是夜何夜,風緊,吹動花窗搖曳作響。次日一早,枯枝掛雪,滿樹梨花,入冬雪落時。素白銀妝遍及宮中每一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