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4節
聞言,趙令僖直覺委屈,便道:“我自然知道磕頭求糧才夠鄭重,可你不愿。現下簪花引蝶又覺兒戲,你究竟想怎樣?” 陸亭面露譏笑,代為答道:“狀元郎自然是想卻愁你拱手送出錢糧。” “難道不該?”張湍反問,“百姓平日為國耕耘,繳納賦稅。既有災情,朝廷理應調糧賑災,護佑百姓度過災年。” 趙令僖費解:“平素里,宮里人侍候得好,我便賞賜銀錢。你說那些人,遠在千里之外,既不會來服侍我,又不能哄我開心,憑什么就要我賞他們錢糧?” 張湍回說:“國庫錢糧,與公主一己喜惡之賞罰有何干系!” “整個天下都是我父皇的,我父皇又說他的一切都是我的,國庫錢糧自然是我的錢糧。不聽我的命令,還要我賞錢賜糧,天底下怎會有這樣的道理?”趙令僖訝然回問,“聽說讀書人總有一肚子歪理,這就是你肚子里的歪理嗎?” 這番話令張湍幾乎窒息。 常言道,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百聞不如一見,靖肅公主不僅如傳聞一般荒唐跋扈,更是殘忍刻毒,又這樣胡攪蠻纏。張湍腹中哪有什么歪理,只有被她逼出的滿腹火氣。 見他不答,趙令僖罕見地耐著性子再問:“張狀元?” 陸亭嘲弄說:“原以為狀元郎能言善辯,沒想到這才說上幾句就啞口無言了。” 作者有話說: 1仁者愛人。《孟子?離婁下》 第5章 對答暫歇,取醉園中一片靜謐。閑風忽起,推過暗處藏冰后尤顯清涼。 祖籍宛州的婢女內侍,飛速折好花枝,互相簪戴整齊,默默在趙令僖眼前列隊站定。這些花枝或將開敗、或未綻蕾,落上鴉鬢,凋零與盛放共存,枯萎與生機同在。 涼風再過,拂落鬢邊一瓣花,悠然飄入塵埃中。 趙令僖起身,緩緩走到跌下花瓣的婢女面前。 婢女頭顱壓得更低,鬢邊花整朵墜落,濺起芳塵,而后七零八落。婢女慌忙下跪,伏地叩拜,渾身戰栗卻不敢出聲。 趙令僖并未在意,踩過花瓣自隊列間穿過,行向張湍。 陸亭松了禁錮,將張湍推上前去。他猝不及防,腳下不穩,踉蹌兩步方才穩住身形。待站定時,面前正是趙令僖眉眼彎彎的笑臉。 “怎么不說話了?是不是理屈詞窮,不敢再狡辯?”趙令僖輕輕擊掌,“將瓶中蝴蝶放出來。若誰引到了蝴蝶,就告訴張狀元,你為他贏來一萬石糧食。” 宮人遵令,啟開琉璃瓶,數十只蝴蝶爭相飛離。 陸亭贊道:“一只蝴蝶一萬石,卻愁為這些蝴蝶抬了身價了。” “松斐哥哥費心抓來送我,當然價值連城。一萬石一只還委屈了呢。”趙令僖雀躍道,“張狀元,可別忘記謝謝松斐哥哥。若沒他捉來蝴蝶,恐怕這些人站這里等上一天,都不見得能等來一只。” “是卻愁心善,我捉這些蝴蝶來只為討你歡心。是你用它來賑濟百姓,宛州百姓若知道,怕是要爭先恐后將滿山遍野的蝴蝶都捉來送你。”陸亭微笑回說,他與趙令僖相識頗久,自然懂得如何哄得她心花怒放。 二人復又有說有笑,暫且放過張湍。 張湍稍稍抬頭,默然望向遠處,身在黑白善惡顛倒之地,他竟不知該如何自處。 笑談間,忽而有人驚呼:“來,來了!蝴蝶來了!”是名婢女,嗓音微顫,不敢高聲喧嘩,只怕驚走得之不易的蝴蝶。她難耐欣喜地再度開口:“張狀元,奴婢次杏,為狀元贏來一萬石糧食。” 園中目光盡數被她引去,只見一朵小小茉莉花上,落著一只素白蝴蝶。 “次狐,快記下來,莫要遺漏。”趙令僖連番鼓掌,“還有還有,這一萬石糧食上要放上茉莉花。” “公主,奴這兒也有。”另一名內侍慌里慌張,努力翻著眼睛上看,卻看不到那只蝴蝶。但那只紫蝶的的確確趴在他頭戴那朵將敗月季上。“張狀元,奴名成泉,為狀元贏來一萬石糧食。” “這一萬石糧食要放月季花。” “這一萬石……” …… 張湍靜靜看去。折花引蝶,生氣蓬勃。賑災糧草一萬石、一萬?????石記錄下來,不久之后便將運往宛州。 荒唐嗎?荒唐。 兒戲嗎?兒戲。 園中歡聲笑語在他腦海中漸漸弱下,他想起王煥短暫的教導。 宛州災情嚴峻,或許無論再怎樣荒唐兒戲,只要糧能送到老百姓手里,終歸是件好事。 心中郁結之氣暫平,他嘗試著躬身禮謝:“微臣代宛州百姓謝公主。” 正歡天喜地等著下一只蝴蝶的趙令僖,聽他道謝,連忙小跑至近前,盯著他左看右看,最后略顯失落道:“張狀元不是誠心謝我。” 張湍凝眉,萬分鄭重再施一禮:“微臣真心實意,代宛州百姓拜謝靖肅公主賑濟之恩。” “說得再好,不是誠心便不是誠心。” “不知公主以為,何為誠心?” 趙令僖抬起手指,輕輕點上張湍臉頰:“哪有人道謝是哭喪著臉的?” 指尖溫熱熨下,張湍心府收緊,驚慌抬頭,與趙令僖目光相接。轉瞬間,他便挪開目光,身子微偏,退后半步。 剎那對視,他看到她眼中有著困惑與期許,沒有摻雜一絲一毫算計與狡獪。一霎目光烙在心中,揮之不去,他稍有松動,略彎了彎唇角,帶著似有似無的笑意再拜再謝:“微臣謝公主恩典。” 有風動。 攜寒冰微涼,如冬。冬有一枝臘梅,迎風飄搖,枝頭數朵梅花苞,悄悄舒展綻放。 趙令僖怔怔看著眼前這枝梅,心中再起一念。 “真漂亮。”她喃喃贊嘆,“張狀元,別當這什么御史了,做我的面首,要比什么御史朝臣的舒服。” 聞言,張湍臉色驟然冷下,拂袖怒道:“荒謬!張湍乃皇上御前親授監察御史,是堂堂正正七品官員,不是任人豢養取樂的孌童季女!公主竟堂而皇之說出此粗鄙之言,實在荒唐!” “你不愿意?”趙令僖面上喜色微凝,“你是要做本宮喜愛的面首,還是要做一個殿前御史?” “微臣正為此事而來。”張湍站直身子,抗拒厭惡不加掩飾:“湍既非面首,亦非私臣。皇上授監察御史之職,留任京中,湍自當前往御史臺任職。七品御史,不事殿前,更不事內廷殿前。公主肯為宛州派糧賑災,微臣不勝感激。來意已然陳明,愿公主圣安,微臣告退!” 不待趙令僖發話,張湍便拂袖轉身,向園門行去。 陸亭適時出現,攔在張湍面前,兩手一攤,抬眉戲笑道:“狀元郎,有些地方是進得出不得。來都來了,若卻愁不發話放人,你還能走得了?” 張湍向左側去,試圖繞開陸亭,陸亭便跟著移動。他再向右,陸亭亦跟著,死死將他攔在此地,不容他前行半步。 “卻愁,人我替你攔下了。”陸亭始終擋在張湍身前,笑意愈深道,“別的我可幫不上忙了。” “還是松斐哥哥好。”趙令僖再展笑顏,“張狀元,次狐帶你來時沒說清楚嗎?從今日起,本宮在哪兒,你就在哪兒,要時時刻刻侍奉在本宮左右。” 次狐立時跪下叩首:“奴婢向公主請罪。” “說說看。”趙令僖坐回躺椅上,歪斜著身子。 次狐垂首跪行至近前,伏身拜道:“奴婢請張大人來時,未能將公主旨意講明,致使張大人稍有誤解,是奴婢的罪過,愿請責罰。” 張湍想起偏殿欲要觸柱尋死的宮女,當即回道:“無論公主旨意為何,恕張湍概不能從,與這位女官無干。” “好一個概不能從。次狐,你告訴他,本宮這兒有沒有這個道理。”趙令僖輕抬腳,腳背拍拍次狐的耳朵。 一雙錦緞繡鞋,鞋面繡著富貴花開,如意吉祥。卻是不巧,次狐耳墜鉤上絲線,趙令僖收回腳時,耳墜與絲線糾纏,她覺察到腳被絆住,用力一掙,花蕊間便掛上一串帶血耳墜。 次狐耳垂被劃開道長長的傷口,淌著血珠,滴落在地,混入泥土。她仿佛冰雕石塑,毫無反應,維持著跪伏的姿態,恭恭敬敬道:“皇上曾有圣諭,靖肅公主懿旨,等同圣旨,如有不從,罪同欺君。” 趙令僖打了個哈欠再問:“欺君之罪怎么處置?” “輕則問斬,重則夷族。” “這么漂亮的人,砍了腦袋多可惜。”趙令僖嘆息道,“再給他點兒時間好好想想。” 張湍回說:“士可殺,不可辱。再幾日、幾月、幾年,張湍亦不能從!” 趙令僖坐起身,還未開口,忽見一片粉綠影子飄墜,最終落在她衣裙之上。她捏起這片綠影,尚衣監兩名女官倉皇下跪撲地。 是她發髻間那只蝴蝶的一片鱗翅。 活蝶為簪,才夠生動,若頂著一只死蝶,豈非引人笑話? “次狐,過來把蝶簪取下。” 次狐遵命,起身為她取下蝶簪,雙手奉上。這只有幸為她修飾的蝴蝶,已然死去。 她問:“今日簪花引蝶,引了幾只?” 次狐對答:“回稟公主,共引得四只,糧四萬石。” “宛州來人幾個?” “海晏河清殿內,祖籍宛州者共十一人。” “所以有七人糟蹋了本宮的花,還一無所獲。”趙令僖不悅道,“拿著這只簪子,這七人摘了什么花,就在臉上刺什么花。等什么時候,臉上的花引來了簪子上的蝴蝶,什么時候再放他們離開這里。” “公主饒命。”七人中有名內侍叩頭求饒,“那蝴蝶都是循著花香來的,奴的臉上刺花,只有血腥沒有花香,如何能引來蝴蝶。奴是謹遵公主吩咐摘的花……” 這名內侍剛調至海晏河清殿不久,平日只負責幾處偏殿灑掃,未曾得見趙令僖本人,對其脾性亦只有聽聞,一聽如此責罰,便慌張求饒。其他人聽他討饒,皆閉目祈禱,只盼不會受他牽連,加重刑罰。 “那就將你戴著的花,一瓣瓣縫在臉上,這不就有花香了?”趙令僖語調微揚,“至于尚衣監的兩人,害本宮丟人,吊在尚衣監大門前,兩扇門,一扇一個,誰也不吃虧。” “天底下竟有如此慘毒婦人,大旻開朝數百年來,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張湍聽她風輕云淡地用殘忍手段處置宮人,覺得毛骨悚然。純善之容,至毒之心,世間怎有如此之人? 第6章 叱聲如雷,響徹云霄。 往日無論書院辯論,還是流觴清談,他都能引經據典、以理服人。即便面對各方高才大德之賢人君子,從來都是游刃有余,從容應對。 民間地痞流氓、強盜山匪,哪一個不是下流無恥、手段狠辣之輩;邊塞未開化之外敵,又有哪一個不是茹毛飲血之徒。可唯獨今日面對這位靖肅公主,他竟按捺不住心中憤怒,失態至大聲呼喝。 地痞流氓禍一街一巷之秩序,強盜山匪禍一城一地之安危,邊塞外敵禍一疆一野之平定。而一朝公主,一代王室,則可亂一國之綱紀。 以海晏河清為居,以靖遏肅患為名,卻行此禍國殃民之舉,叫人如何能置若罔聞? 罵過趙令僖,張湍又轉向陸亭,肅聲詰問:“上將軍陸文檻,戍守邊關以御外患,殫精竭慮,方得盛名。陸少將軍承父蔭,卻在京都大興內憂,徒有少將軍之名,實為佞巧小人!陸將軍為國為民之志,閣下可有承襲半分?” 陸亭聽著不痛不癢,輕笑回說:“我爹志在忠軍報國,而我只想看卻愁開心。狀元郎若想針砭時弊、指點江山,不如讓卻愁賞你幾疊花箋,提著筆桿子好好做文章上奏疏,若是皇上哪日得閑愿意瞄上兩眼,也算是幫你青史留名的道路進上一步。” 趙令僖原本被張湍惹得稍稍心煩,聽過陸亭所言,煩惱一掃而空,當即招次狐吩咐說:“快去取花箋來,要前幾日太子哥哥送來的山河拱花描金箋小冊。筆墨硯臺一并取來。” 陸亭佯作艷羨道:“卻愁待狀元郎當真不薄,這套彩箋冊的版面出自前代大家池春閣之手。后來坊中走水,版面遭焚毀,唯有五冊彩箋因作校色調整用途不在坊中而幸免于難,如今傳世只余兩冊。” “兩冊都拿來。”趙令僖又叮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