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競夕成灰 第97節

    他言及此處,站在一旁的少年忽而咬住嘴唇,眼淚在明亮的雙眼中不住打轉。

    “可是他就這么死了。”湯垠有些茫然,“他被打入天牢的時候,我根本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我以為只是同名同姓的官員,或者只是一個誤會。我從未想過他會因為犯下十二樁重罪而死。霍大人,你想得到么?”

    即使是被他用匕首抵住身體,霍皖衣的神情依舊平靜,甚至漠然。那雙幽深的眼睛自上而下去打量這座孤獨的墳塋——幾乎可以想見,人人稱贊的湯嶼是怎樣狼狽地被埋葬在這里。

    然而霍皖衣毫不動容。

    “世上的事情有太多是想不到的,”霍皖衣道,“人在出生之前想不到自己會降生于何處,在成長之時也不會知道自己該去往何方。在臨死之前,一個人永遠也不會想到他人生中的每個剎那。”

    貼在頰側的匕首微微用力,湯垠道:“沒想到霍大人還會有這樣的想法。”

    霍皖衣迫于這力道不得不仰起頭,然而他投去的目光自始至終死寂,不見半分亮芒。

    他甚至輕笑:“我現在這副模樣,是否很像引頸就戮的階下囚?”

    湯垠卻怔然:“……你什么意思?”

    霍皖衣便笑出了聲。他靜靜看著眼前所有,慢慢道:“我已經很久沒有被人威脅過。我坐于高處,覽盡人間浮華,擁有世人艷羨的權柄。但是在百姓眼中,我是貪官污吏,在朝臣眼中,我是眼中釘rou中刺,在你們眼中,我甚至不如禽獸。”

    “霍大人倒是很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東西。”湯垠不由諷刺道。

    霍皖衣道:“我是什么,又不是什么?世人眼中有無數個我,而我只需要知道我自己是誰。當我說我個純善之人,那我便是了。若我說我不是,那我也就不再是。湯公子,而你從我這里想要得到的,你傾其所有也不會得到。”

    “……你想說什么。”

    “你為什么要劫持我?”霍皖衣好像真的不懂,可他的言語之犀利,幾乎一字字刺進湯垠的心里,剖開他隱藏的一切,“因為你以為如今憑借謝紫殷為生的我無可抵抗,我從前再如何呼風喚雨,現下都只是喪家之犬。我會害怕被人奪去性命,我會恐懼再次一無所有——于是你想要我為自己做過的惡事害怕,你要我恐懼你們,在這座墳塋前痛苦難堪、悔不當初。”

    湯垠沒有說話,那位少年卻咬緊牙關大喊:“難道不該嗎?!”

    霍皖衣沒有去看他:“但我永遠也不會,因為我就是心狠手辣,不知悔改,我就算死了,亦是如此。”

    而這一番話語的最后一個字落下,始終保持冷靜的湯垠卻真正爆發了。

    他手中顫抖,根本不能握住這把匕首,他死死抿住唇,雙眼卻還是控制不住地泄露出他的脆弱、緊張、無措,只不過短短片刻,他推開霍皖衣,自己卻猶如被束縛的困獸一般,嗚咽落淚。

    “湯、湯二哥?!”

    “湯二!”

    另外兩人急匆匆沖到他面前,試圖去握住他的手。可遞去的雙手都被他揮開,少年愣了愣,回過頭怒視霍皖衣:“你對湯二哥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沒做。”

    “那他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少年滿臉不信,“你這個狗官,你——”

    “住口!”

    湯垠忽然暴喝出聲。

    他們都被他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看向他,少年更是哽咽著出聲:“湯二哥……你怎么了?”

    然而湯垠沒有回應他的問題。

    湯垠雙目赤紅,死死盯著霍皖衣的身影,這瞬息之間,好似有陣輕風吹來,吹動霍皖衣的衣擺。湯垠又掉下兩滴淚:“……為什么?”

    “為什么?”

    “為什么?!”

    他一句又一句重復著發問,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重。

    而他的猙獰映在霍皖衣的眼底,卻好似星火閃爍又瞬息泯滅,不能掀動一絲漣漪。

    霍皖衣道:“因為我就是禽獸不如。”

    僅此一句,湯垠踉蹌兩步,忽而發狂著朝霍皖衣沖去,他高高揚起匕首——

    “湯二哥!”身后的少年意圖叫住他向下刺去的動作。

    可是湯垠什么都不想聽了,他恨眼前的人,他恨這個害死了湯嶼的人,他要讓霍皖衣為湯嶼償命,這讓他時時刻刻都受盡折磨,而如今,讓他心愿得償的機會就擺在眼前。

    霍皖衣站在湯嶼的墓碑前,他眼睜睜看著湯垠舉著匕首向他沖來,而他不閃不避,眉眼間的艷色依舊動人心魄,好似這匕首刺到他的皮rou里,也只是如同吹了一陣秋風。

    “湯二哥不要——”

    在少年的尖叫聲中,那把匕首擦過霍皖衣的身體,僅僅只劃破了他的袖擺。

    湯垠愣愣站在霍皖衣身前,握著匕首,像丟了魂魄。

    “……你為什么不躲開?”湯垠澀聲發問。

    湯垠無法理解霍皖衣的這份泰然,生死一線之間,為什么這個最貪生怕死的人卻毫不動容?

    在他發問之后,霍皖衣終于動了。

    那只執筆作答寫下無數文章的手——輕易地奪走了他手中的匕首。

    “因為我知道你不會。”霍皖衣篤定道。

    湯垠卻不理解:“你為什么以為我不會?”

    霍皖衣深深看進他的眼睛,良久,霍皖衣道:“正如你所說,湯嶼是個好人,他善良,正直,清廉,縱然百姓的冤屈從不會通由太常寺解決,他卻依舊會為百姓奔波勞累。”

    “……你、你怎么知道。”湯垠陰鷙的神情全然被茫然無措取代。

    “一個善良溫柔的人,一個至死也不愿意簽字畫押的人,絕不會有一個下得了手去殺人的兄弟。”

    霍皖衣輕之又輕地說話。

    這座孤獨的墳塋前靜默了剎那。

    “當啷——”

    匕首落地,湯垠大夢初醒地低下頭追尋那片刀光,而他顫抖著嘴唇,忽然往前又走了幾步,雙腿一彎跪倒在湯嶼的墓碑前,捂著臉失聲痛哭。

    “……大哥……為什么、為什么啊?!”

    少年蒼白著臉,狠狠瞪了霍皖衣一眼,也跑到墓前跪下,小聲地寬慰著痛哭不已的湯垠。

    而自始至終不如何出聲的勁裝女子抬起頭,遙遙望向即將破開的天光。

    “來了。”她喃喃道。

    隨著她的話語,一輛馬車駛入她的視線,繁復的罩頂之下,一把折扇挑開車簾,露出了謝紫殷那張俊美非凡的臉。

    堂堂謝相竟然孤身出現在這荒林之中,任誰來看,都應覺得古怪或者意外。

    但沉浸在痛苦中的湯垠無知無覺,少年雖看到了他,卻也沒有露出意外的神情,只掃過一眼,低聲道:“謝紫殷來了。”便不再搭理。

    唯有勁裝女子一瞬不瞬地望著謝紫殷,看著那道身影緩緩而至。

    她一直沉默,直到此時,霍皖衣踏上馬車的時候,她突然開口:“謝公子,這值得嗎?”

    卻是在問謝紫殷。

    謝紫殷偏過頭看了她片刻,好似終于認出她的身份——但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微微一笑,就此走上馬車,吩咐車夫掉頭回城。

    他沒有答案,她卻已經聽到了答案。

    坐在四平八穩的馬車里,霍皖衣被解開手中的繩索,耐心細致地按揉腕上的紅痕。

    他看著謝紫殷,忽然道:“謝紫殷,你向新帝求娶我,你保住我的命,也沒有讓我流落世間,你又讓我見到新帝,任由我借你的勢去爭權奪利,你還為我鏟除威脅,除去了想要殺我的人,也廢去了孟凈雪的一只手……為了我,你也不顧劉相,刻意將梁兄放回一甲……”

    他說了這么多,可謝紫殷為他做的事何止這幾樁?霍皖衣一時無法開口再說什么,他凝視謝紫殷的雙眼,卻無從看到深處,只從其中看到了自己心底的不解。

    霍皖衣道:“……這段時日我一直在想,我之所以重回朝堂,竟幾乎都是借著謝相大人的東風。”

    他不由得追問:“你任我予取予求,難道沒有窮盡的時候?”

    沒有期限,沒有底線,亦沒有終結。

    他從不問這種話,可謝紫殷按揉著他手腕的動作依舊不曾遲滯。

    過了片刻,謝紫殷松開他的手腕,倚在車廂上,緩緩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

    謝紫殷的答案是:“沒有么?我也不知道。”

    作者有話說:

    霍美人:你為我做了好多事情,我都是在吃軟飯,你對我真好

    謝相:希望你以后還說得出來

    霍美人:qaq

    霍美人:能不能給我一個痛快

    謝相:不能

    第88章 多事

    大理寺中似乎永遠也沒有天亮。

    就著燭燈,這里一絲一毫的風景都充斥黑暗、陰冷,讓人想起寂寥孤獨,永無止境地絕望。

    彼時霍皖衣冷眼旁觀,看那無數殘酷可怖的刑罰從姚心池的手中傾瀉而出。

    大理寺是個無人想進的地方。

    因為在姚心池統管之下的大理寺,最不近人情、最冷漠,不看金錢,不問權勢,只憑一樁運氣——若能在姚心池創下的刑罰中活下命來,即是走了大運。

    如此殘忍無情的大理寺卿自然在朝堂上無人親近。

    可偏偏皇帝很鐘愛他的這份“鐵膽忠心”。

    帝王想要處死的人,他悄無聲息將其處死,帝王想要陷害的人,他耗費心機不讓人翻案。

    如果說霍皖衣是帝王的心腹寵臣。

    那姚心池也不遑多讓。

    他們唯一的區別在于霍皖衣是個純粹的帝王走狗,除卻拜服于君王,他無路可走。

    但姚心池的背后還有如日中天的姚氏,他不是孤身一人,亦不能做個純粹的純臣——他注定要被帝王猜忌,亦或為此丟去性命。

    只是在那個時候他們還遠遠不能預見將來。

    姚心池坐在太師椅上,他手中摩挲著帶刺的長鞭,瘦削的身體被寬大的袍袖長衣罩住,然而誰都知道,他看似單薄的身軀之下,是污泥滿布的心臟與骨頭。

    他仰起頭,下巴微微抬起,一如平常地笑道:“還是不招么?湯大人?”

    湯嶼就被他吊在刑房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