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競夕成灰 第79節

    內侍繼續唱喏二甲三十七人,賜進士出身,三甲六十一人,賜同進士出身。

    未得召見的進士跪在含元殿外,再度叩拜。

    一甲三人則要穿花過廊,在盛京城中騎馬游街,以示新帝賢明,人才濟濟。

    霍皖衣被宮婢引去偏殿沐浴更衣,換上紅色的狀元袍服,佩玉戴冠,容顏絕世,似比一身紅衣更艷,銅鏡邊上的芙蓉花雕也要為之黯然。

    他繞過屏風,僅僅走了一步,就見到謝紫殷倒坐在羅漢榻上。

    同樣是一身紅衣,一品大員的朝服顏色要鮮艷許多,其中金線勾勒,紋繡精致,腰間玉佩光彩熠熠,映耀而來。

    若非如此,霍皖衣還不能立刻在這空曠的偏殿中看到謝紫殷。

    四處無人,他走近了,話還未出口,人已然被謝紫殷拽進懷中,摟著腰倚臥在羅漢榻上。

    “……謝紫殷!”

    頭冠被人取下,青絲繚亂散落垂在肩側,才整理好的衣冠頃刻變得凌亂。

    “誰在叫我?”謝紫殷在他耳邊輕笑,唇落吻于頸間,帶來絲絲密密的麻癢,“原來是霍狀元啊……怎么,做了狀元,脾氣就變了許多,膽量也見長?”

    這聲調笑叫人一時失神,霍皖衣定了定神,放柔語調:“相爺冤枉我了,只是我還有事未做,相爺能不能等我游街之后再來?”

    謝紫殷一手摟著他腰身,另一手輕撫他面頰,低聲道:“狀元郎姿容甚佳,這身袍服若是在別人身上,不過是區區一件衣服,唯有穿在你的身上,才算是珍奇寶物,世間僅有。”

    霍皖衣道:“相爺還是讓我先起來——”

    “何必著急,”謝紫殷反而將他壓得更重,不由得他動作,“等你入朝為官,身邊不知又要多幾雙眼睛,到時想要親近,也不好親近了。”語調竟有幾分悵然。

    霍皖衣有那么片刻被他蒙騙,卻很快反應過來:“相爺在說笑么?以相爺的權柄,誰能和您搶?就算真想派眼線監視我,也要看看能不能勝得過相爺的眼線?!?/br>
    謝紫殷啞然失笑:“狀元郎這么聰明,我都舍不得讓你和我做敵人了?!?/br>
    霍皖衣與他四目相對,輕聲道:“相爺究竟想做什么?”

    謝紫殷的手指纏繞著垂落在肩側的發絲。

    傾身而來時,霍皖衣耳邊映下些許熱氣:“等霍大人忙完這些事情……莫要忘了來相府拜訪本相。”

    還不等霍皖衣應答,謝紫殷又帶著笑意添了句話。

    聽到這句難得的直白言語,霍皖衣一怔,耳邊頸后立時泛起艷麗的紅。

    與這處偏殿截然不同的另一處偏殿里,梁尺澗與劉冠蘊兩人對坐無話。

    過了片刻,梁尺澗扶額嘆息:“……是我太天真。”

    劉冠蘊笑瞇瞇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尺澗,是不是忽然覺得這朝堂也不是那么無趣了?”

    “何止不無趣了,”梁尺澗苦笑,“我結識的人,一個因為我是劉相的表侄孫疏遠了我,另一個倒好,背后的靠山竟然是謝相大人。”

    “本以為我不用大出風頭,避開這一次科考的風口浪尖……結果倒好,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劉冠蘊老神在在:“誰讓霍皖衣必然是三元及第,風口浪尖,自然要多一個人跟著倒霉?!?/br>
    梁尺澗聞言,頗有些無奈:“可倒霉的人是我啊……”

    作者有話說:

    梁神:都是丞相!憑什么謝紫殷就這么厲害!

    劉相:我是人。

    謝相:我是鬼。

    梁神:哦,那沒事了。

    第69章 緣由

    華服玉帶,白馬佩花,霍皖衣一行人穿街而過,一路不知收去多少癡癡芳心。

    他行在最前頭,仰望天穹碧綠,高聳樓閣,香風四處來,秋日明明。

    霍皖衣心想他確實鐘愛這盛京的美景。

    幼時無從抉擇自己生于何方,去往何處,哪里是歸宿盡頭——在那個不愿提及的地方,他受過人生所以為最多的苦,直到他終于能決斷自己走去何處。

    自他來到盛京開始,便再也沒有期盼過回去。

    霍皖衣讀過的詩句里有過那么一句話。

    ——“莫道春來便歸去,江南雖好是他鄉。”

    然而對于他來說,他不愛他的“故鄉”,他喜歡盛京的繁華喧囂,十年如一日般熱鬧,卻不鐘情故鄉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滿城恭賀喜悅聲中,他們三人穿街過巷,直至到了時辰,又得帝王召見,方勒馬停步,隨著內侍的帶領重入皇宮。

    傍晚時分,霍皖衣三人走出宮門,站在大街上沉默。

    此處接近皇宮,無令者不得進入,還想看些熱鬧的百姓只能站得遠遠兒地繼續看他們。

    梁尺澗率先打破沉默,笑道:“這一路上多少人夸贊霍兄容貌,文兄氣質……”

    他話音未落,文子卿冷笑一聲,拱手道:“霍兄,在下先行一步?!北阒苯与x開。

    “……”梁尺澗無言,眼看他背影漸遠,深深嘆了口氣。

    霍皖衣道:“梁兄,你把人得罪得好狠啊?!?/br>
    梁尺澗頗覺無奈:“霍兄就別笑話我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騙人怎么還能有不故意?!?/br>
    梁尺澗道:“……是是是,霍兄故意騙我,我也故意騙霍兄?!?/br>
    “你怎能如此說,”這下輪到霍皖衣訝然,“我騙你乃是形勢所迫,是不得不騙,哪里像你,你又沒什么仇家要你的命。”

    梁尺澗嘆道:“霍兄,我說不過你,這里人多眼雜,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再說罷?!?/br>
    他們再去那座茶樓,照舊挑了個雅間坐下。

    茶水斟杯,窗戶支起,樓下人群喧鬧聲響此起彼伏,秋夜清風漸涼。

    霍皖衣抿了口茶:“我和梁兄都騙了彼此,也就是我們都沒有騙彼此,不如……將這件事一筆勾銷?”

    “霍兄所說的正是我想說的,”梁尺澗靠在桌邊苦笑,“早知道你我都在隱瞞身份,還不如不隱瞞了?!?/br>
    他略微傾身,壓低聲音悄悄繼續:“我知道你就是霍皖衣的時候,可把我嚇了一大跳。”

    霍皖衣道:“我知曉梁兄是劉相大人的表侄孫時,也很吃驚?!?/br>
    梁尺澗搖了搖頭:“我最不喜歡別人因為表叔公的緣故對我好,所以我從小到大都不說我是什么身份。為了避免有的人能查出我的家世,我還會偽造……咳,造一些假身份供自己行走天下,結識好友。”

    一直以來都是無往不利的。

    只有在文子卿這里,他不慎露出馬腳,被文子卿發現了他的真實身份。

    雖然說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君子貴在坦坦蕩蕩,而不是遮遮掩掩。

    于是文子卿直截了當與他割袍斷義,一刀兩斷,從此就算和他抬頭不見低頭見,也是能直接將他當空氣的。

    思及此梁尺澗大感遺憾:“早知道那日就不去見表叔公?!?/br>
    霍皖衣失笑:“我還以為你要說……早知如此,初識時就直接將自己的身份告訴文公子了。”

    梁尺澗道:“可我就是不想說。”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與眾不同。

    哪怕是幼時,那些玩伴也總是顧忌他的身份,生怕得罪了他。

    霍皖衣道:“我也明白梁兄的難處。”

    某些方面來說他們還是相同的。

    “我幼時不似梁兄這樣千嬌萬寵,人人都擔憂得罪了你……我小時候,”他語聲帶笑,不聞得一絲一毫的傷懷,“我也是與眾不同,因而人人都是人,唯有我不是人。他們可以隨意輕賤侮辱我,作踐我。”

    “讓我餓肚子這種事再平常不過,有時他們心情不好,便會來對我拳腳相向……那個時候,府里最卑微的下人都能辱罵責打我。”

    霍皖衣垂下眼簾,又淺淺飲了口茶,他依舊微笑:“有時這些下人在別人面前受了氣,便會在我身上加倍討回來?;钪谖叶裕瑤缀跏莻€奢望?!?/br>
    梁尺澗一時啞聲:“……霍兄,你……”

    世上沒有多少人知曉霍皖衣的過去。

    因為等他們認識霍皖衣的時候,他已經是帝王的兵器,帝王的心腹,一個沒有善惡是非,不懂得何謂情義的工具。

    他為帝王鏟除異己,為帝王構陷忠良,縱非他所愿,他的雙手也還是沾著數之不盡的人命。

    世人知道他無父無母,無親無友,孑然一身。

    卻不曾知道他是否也曾顛沛流離,狼狽不堪,幾次三番命懸一線。

    霍皖衣有些意外梁尺澗的反應。

    他頓了頓,輕笑道:“梁兄不會是在為我難過罷?”

    梁尺澗無言。

    “梁兄不用為我難過,”霍皖衣語氣輕松道,“我就是無情無義的卑鄙小人,天下間不會有人比我更無恥。他們恨我理所應當,我也不在乎他們恨不恨我。因為我做事從不后悔,我的命就是比別人的命更貴。”

    梁尺澗也不知有沒有聽。

    這個謙謙君子,理應與他這種無恥小人劃清界限,再不來往,免得一身清譽盡毀,以后傳出個沆瀣一氣、同流合污的流言蜚語。

    看著霍皖衣的眼睛,梁尺澗一貫溫和的眼神顯得有些認真:“前些時日我就與霍兄說過,哪怕我親眼見到霍兄在我面前殺人作惡,我也不會就此以為霍兄便是這樣的人?!?/br>
    他說得太認真。

    霍皖衣忽而笑出聲來:“……梁兄,你這話……當時說來聽聽便罷,明知我的身份,怎么還能說得出口?”

    梁尺澗不為所動,又繼續道:“因為我那時還說了另一句話。我說——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愿意相信什么,什么才會是真的。”

    屋中靜寂無聲。

    “我不認為霍兄是那種人,所以我不認為那是真的?!边@句話卻擲地有聲。

    霍皖衣幾乎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他一直以來都承受旁人的怨恨惡意,天底下無時無刻不缺人咒罵著要他去死——他實在是太少聽到誰的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