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夕成灰 第63節
“是,我是去帶走了一個人,”也許是知道反駁這事無用,朱易才大方承認,但他話鋒一轉,又道,“可是我帶走的不是什么霍兄,只是我的某位朋友。” “是么?”梁尺澗微笑,“那能否讓我見見這位朋友?” 朱易才不語。 正自膠著難分,門外忽而又傳來幾聲低低的交談。 不一會兒,停靠的車輦旁又停放下一頂轎子。 那頂轎子做工精致,花色也不張揚,再怎么看去,也是頂普通的轎子。 可朱章平望向門口,見到這頂轎子時,說不出是為什么,心神大亂,比方才面對劉冠蘊時還要緊張無措,甚至可說是恐懼。 ——是一種預感。 直到那頂轎子的轎簾被一柄折扇挑開,著了身淺紫的人影從轎中走出,外紗霜白,廣袖飛云,墨發流瀑。頭頂的玉冠垂落朱墜流蘇,霞光映來,照得他姿彩絕世,膚白如玉,眉間朱砂痣昳麗奪目。 朱章平渾身都軟了。 他死死揪住朱易才的衣擺,聲音都快聽不見:“快、快跪好……不,趴、趴下來……” 朱易才皺眉不解,轉頭也看了眼。 這一眼,朱易才心神萌動,還沒來得及贊嘆半句,便覺得氣氛有些微妙。 周遭的官兵方才已是肅穆至極。 此人踏過門檻,走進院中時,官兵們的神情卻更加沉穩嚴肅,好似繃直了的長弓。 朱易才不明所以,觀賞著美色般,愣愣看著那道人影一步步走近。 如香風從面前飛過。 劉冠蘊道:“什么樣的風把謝相吹來了?” 謝相。 朱易才比朱章平軟得更厲害,他幾乎要化成一灘水,倒在地上半點兒力氣也無。 天下間多少人畏懼謝紫殷。 若說見到劉相,他們還能硬撐著反駁,更有膽子喊冤。 可若是謝相站到他們面前,別說是反駁,哪怕是說一個‘不’字,都要用盡他們渾身力氣。 朱家父子徹底失了聲音。 他們木愣愣跪在地上,五體投地一般。 謝紫殷執著折扇摩挲,輕笑道:“順路看看。” 只有四個字的答案。 然而不會有任何人言說謝紫殷的敷衍。 梁尺澗亦是脊背發涼,恭敬道:“……謝相大人。” 謝紫殷微笑著看向他。 那雙眼睛幽深,并不清澈,卻依舊讓梁尺澗如芒在背,好似被倒影了所有。 謝紫殷道:“梁公子高才,能在小試中名列第二,很好。” 梁尺澗不知為什么,總覺得眼前深不可測的謝相話里有話。 他翻來想去,還是頂著莫大的壓力答話:“謝相言重了……小民遠稱不上是高才,只是僥幸罷了。” 誰知謝紫殷淡淡笑著,并不順著臺階下來:“梁公子何必妄自菲薄,若是天底下有才有德的人都這般謙虛,那我這樣的人,豈不顯得狂妄?” 梁尺澗閉上了嘴。 他再伶牙俐齒,有雄辯之才,在一個有權有勢,簡在帝心的丞相面前,也只能裝是啞巴。 他不言不語,謝紫殷也當真沒有繼續追問。 這位年輕的丞相漫不經心地撣撣衣袖,側眸垂下眼簾,居高臨下道:“朱章平,我聽說你的兒子朱易才,十分有膽量,當著劉相的面,還敢擒拿梁公子。” 朱章平渾身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謝紫殷道:“我又聽說,在擒拿梁公子的時候,朱公子還親自去客棧里抓了個人。敢問那是誰?” 朱易才已經被嚇得快要哭出聲來,朱章平不得不擠出一句聲響:“霍、霍公子……” 謝紫殷語調懶倦:“哦……對,那個人姓霍,雙名皖衣。叫霍皖衣。朱章平,你不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么?” 朱章平牙關打顫:“難、難道……” “自然不是,”謝紫殷輕笑接話,“只是同名同姓而已——只不過,我聽說朱公子甚是威風,揚言要玩膩這位小試頭名。我實在好奇,所以順路前來,特意看看。” 一語落下,朱易才翻著白眼昏厥過去。 作者有話說: 劉相:人善被人欺啊。(受傷) 小梁:……? 謝相該來的還是來了。 來干大事了! 第54章 一劍 朱章平由兩名官兵左右架著,雙腿拖在地上,好似失了骨頭。 他們往內院行去,昏迷的朱易才也被強行喚醒,跟著架起,狼狽地隨行。 眼見著就要走到軟禁霍皖衣的地方,梁尺澗快步上前,壓低聲音道:“……謝相大人,小民的身份……” 語意未盡,謝紫殷笑著問:“梁公子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 梁尺澗道:“至少現在不想。” 謝紫殷停下腳步。 他一停步,四周無人敢再進一步,就連劉冠蘊也撫著胡須,靜靜站著。 謝紫殷道:“兩人結交,貴在坦誠。若是謊言一個接著一個,豈不是辜負了彼此?” 他這樣的人說話,總是說了半句,又藏著半句。 里頭的話意究竟到底是個什么模樣,并非短短片刻便能讀清。 劉冠蘊不曾出聲相助,梁尺澗便只能道:“有時謊言也不一定都是錯的。” “梁公子倒是個妙人。” 謝紫殷意味深長應罷,側首道:“那劉相就先回罷……恕我不能相送。” 劉冠蘊并不意外,聞言,將外衣攏緊,道:“秋日天涼,謝相大人也莫要在夜風里久停。” “那是自然。” “若我倒下,該有千千萬萬人站起來了。” …… 院中究竟發生何事,留待在原處看守霍皖衣的下人們并不知曉。 那扇大門敞著,卻是未鎖。 因而管家搬了張椅子坐在門口,和霍皖衣隔了幾步的距離,正在苦口婆心地勸告他。 “這位霍公子,小人知道你是小試頭名,前途無量,但這能不能無量,也要看自己有沒有那些運氣。更何況人啊,有些時候運氣好壞是拿不準的,也許你今日不拿這千兩,明日好運氣就到了頭,那豈不是得不償失?” “再者說,你能被我們公子看上,也是你的福氣。我們公子閱人無數,能對你另眼相看,霍公子應當覺得慶幸,畢竟不是人人都能得我們公子青眼。” “……霍公子,你也該仔細想想,就算你以后能風風光光,也得有機會,有性命風光,若是一不留神,太不走運,將自己的命都給丟了,豈不是不能風光了?” 說是勸告,字字句句卻都是威脅。 眼見著霍皖衣不為所動,管家又道:“霍公子別想太多,我們老爺不會輕易動手,你若是領了這千兩,老爺必然不會再來找霍公子的麻煩……不過,若是霍公子想得更通透些,陪我們公子幾日,讓公子舒心快活了,豈不是更美?” “到時候,莫說是千兩,幾千兩也給得。老爺更可以幫霍公子再進一步,風光的日子豈不是來得更早?要我說啊,越是聰明人,越該知道什么是利,什么是弊——” “混賬!” 朱章平急得滿頭是汗,重重一腳踹在管家的身上,將人踹得往前撲倒,蜷縮在地,不住哀嚎。 “老、老爺!”管家疼得臉色發白,還是強撐著起身跪好:“小的、小的這都是為了公子啊!” 聞言,朱章平更是渾身發抖。 這一路被官兵拖行,朱章平心里已想了無數個對策,偶爾想到些別的,都是極殘酷的刑罰,讓他更不敢說錯半個字,唯恐自己當真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誰知道提心吊膽了一路,臨近此處時,管家的狂言竟就這么句句清晰地傳了出來。 他怒極,不知從何處來的力氣掙開了,也無膽量逃跑,反而氣沖上頭,直直沖去給了管家一腳。 “混賬、混賬!什么為了公子!就是你這個刁奴,為了一己私利,栽贓陷害我兒……”朱章平破口大罵,“你這個狗奴才,竟做出這種背主之事,我打死你!” 他抬腳狠狠踹了管家幾下,將人踹倒在地,仍不解氣,還欲再踹,候在兩旁的官兵卻快速出手,再次將他架著,不由他再動。 朱章平渾身都是汗,不知是因著緊張還是憤怒:“謝相大人……相爺……草民,草民的確不知情啊!” 一句話說到最后,快要喊破了音。 謝紫殷卻未看他。 相隔不遠,謝紫殷的目光落在霍皖衣臉上。 難辨其中是否情緒千絲萬縷,只讓人從中讀出一點點笑意。 …… 四周目光匯來,霍皖衣無聲吸了口氣。 他往前兩步,錯開所有人影,在離謝紫殷更近的地方停步,一拜道:“……見過相爺。” 謝紫殷饒有興致地看他片晌,笑道:“霍學子不必多禮。” 執著扇,謝紫殷伸手拍了拍霍皖衣的臉頰:“本以為小試頭名會是個讀盡書卷,滿是書香氣的翩翩才子。卻不想竟是個妙麗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