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夕成灰 第5節
反正已經是個注定遺臭萬年的佞臣。 霍皖衣不介意自己更壞一點兒。 他吸了口氣,終于能握著劍動身,看也沒看,就將那把劍塞回劍鞘里。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裹著雪一般的冷。 “謝紫殷死了,”他說,“你們先回去復命。” 然后他回到謝紫殷的臥房,翻箱倒柜去找皇帝真正想要的東西。 他摔碎了玉盤,打碎了花瓶,扯爛謝紫殷還留存于世的畫作,鋪展在案桌上,將將與他共同完成的墨寶。 ——所有都結束了。 霍皖衣想。 他看著空蕩蕩的,被他害得凌亂不堪的房間,想起謝紫殷真的死了,洶涌而來的空虛讓他感覺窒息。 他走出去時,大雪已經停了。 街邊燈火零星,沒有行人身影,不聞聲響,空蕩蕩孤寂冷清,好似天上地下,只剩下這一隅安寧。 霍皖衣陡然從夢中驚醒。 他坐起身靠在床前,借著些微月光,窺探到謝紫殷籠在黑暗里的輪廓。 他伸出手,放到謝紫殷的鼻尖。 有溫熱的呼吸撲灑在手指上。 即將收回手時,謝紫殷握住他的手腕,于黑暗中睜開了深深雙眸,光彩流轉。 他們一時沉默。 霍皖衣啞然無聲,片晌才道:“你為什么醒了?” 謝紫殷道:“我忘了代陛下傳話。” 霍皖衣挑眉:“說什么?” “說你對先帝忠心耿耿,肝腦涂地,雖然以前風光,可如今時移世易,也該收斂心思,好好做你的丞相夫人。” 霍皖衣道:“陛下對你倒是很好。” 隱在陰影里的朱砂色澤依舊明艷奪目,他垂眸看著謝紫殷俊美溫柔的面貌,忽然笑了:“可我就算收斂再多的心思,也還是會想要逃。” 他眼底帶笑,對謝紫殷輕聲發問:“謝相能擋住我想逃走的心嗎?” 謝紫殷就著握腕的姿勢坐起,傾身抵在霍皖衣身前,抬起左手撫過泛紅的眼尾,神情近似專注。 良久,謝紫殷應下了話,語聲柔柔,語意卻冷。 ——“我不需要擋住。” “霍皖衣,我要了你的命,就能困住你的心。” 作者有話說: 謝相:我要命要臉就夠了,我要你的心做什么。 霍皖衣:我的心也挺好看的。 謝相:你想怎么死? 第5章 心思 十日后小雨,天色沉沉,不見半分明光,烏云聚在高處,只灑下如絲如線的細雨。 很像自己入宮覲見先帝的那一日。 ——那也是個雨天。 霍皖衣從蕓蕓眾生中走出來,必然要有一番大作為,成就讓人企及不到的地位。 他記得當時自己堪稱喜悅。 旁人苦讀十載,就為了金殿傳臚,得見天顏,與他的目標何其相似。 只是霍皖衣的出身并不算好。 他不能讀書,縱然才情斐然,也終究比旁人差了一等,落了下乘。 霍皖衣不認為自己天生該低人一等。 他不輕視自己,更不輕視旁人,最初的想法莫過于也做個人人敬仰的大官,亦或傳道天下的善人。 然而權利這種東西,一旦握在手中,就容易將人改變。 霍皖衣還記得那個雨天。 他穿過宮門,踏過石廊,得以在朦朦雨幕中覲見天子,跪伏在一門之隔的殿外。 然后他見到了代表著權利巔峰的帝王。 彼時天子高坐龍椅,身著朝服,不怒自威、英武偉岸的氣勢震懾住了他。 什么是天子? 得天獨厚,眾心所向——謂之君權神授,方為天子。 霍皖衣跪倒在地。 那一年,他十五歲。 已經嘗到了何謂權利,何謂地位。骨子里熊熊生長而出的,即是燒之不盡的野心。 他記得高坐其上的帝王發問:“霍皖衣,朕聞聽你盛名天下,是世上難得的少年俊才,如今朕有一事需得你相助,不知你愿或不愿?” ——天子圣言,無人會說不愿。 于是霍皖衣愿了。 他從那個茫茫雨天開始,成為了帝王手中鋒利的刀劍。 沾了忠臣良將的血,也斬過貪官佞臣的頭,他是帝王最趁手的一把兵器,而帝王給他地位、給他權勢,讓霍皖衣這個名字,再也不是寂寂無名。 霍皖衣變成了霍大人。 從前輕賤他的,再不敢冒犯,從前蔑視他的,只敢討饒,從前怨恨他的,早成了黃土。 霍皖衣擁有了所有。 直到他十八歲那年拜倒在帝王身前。 帝王說:“謝紫殷若是成了文人之首,天下大儒都該如何自處?” “……霍卿,你說,世上怎能有人身居世族,又有如此盛名?” 話音落定,出鞘的即是鋒芒畢露的殺機。 廊下珠雨斷絲,霍皖衣回過神來,將衣衫攏緊,在無端覺察出的冷意中轉身。 然后對上了陶明逐飛揚的眉眼。 還是熟悉到讓霍皖衣覺得刺目的一抹白。 陶明逐笑道:“你也喜歡看雨嗎?” 頓了頓,陶明逐又道:“我忘了,你被關在天牢里太久,自然什么都喜歡。” 說完,也不需要他再應半個字,陶明逐和他錯肩離開,于耳邊丟下一聲冰冷的嗤笑。 霍皖衣靜默片晌。 解愁在這靜默中無端緊張:“……夫人?” “他有恃無恐。”霍皖衣道。 不是真正的蠢人,也不算心機深重,但行事如此“別具一格”,霍皖衣能想到的理由,唯有“有恃無恐”。 為什么陶明逐能有恃無恐呢? 霍皖衣想,這證明陶明逐在謝紫殷處事的態度上非常自信。 篤定了謝紫殷不會出手。 只是現在如日中天,炙手可熱的謝相,要讓陶明逐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才能如此心安理得,毫無懼意的“有恃無恐”? 霍皖衣坐在屋中,旁敲側擊謝紫殷可能有的把柄。 解愁低著頭,謹慎至極:“謝相的事情,奴婢一概不知。” 霍皖衣道:“你膽子太小。” 解愁不語。 霍皖衣道:“那幫我找個戲班子,我想聽戲。” 解愁便答:“此事奴婢需請示謝相。” “難道我不算是這相府的主人?”霍皖衣冷了臉,“還是這種道理,需要謝相親口對你說?” 戲班子很快被請進了府中。 霍皖衣點了個回目,屏退左右,獨自坐在屋中聽戲。 戲沒唱完。 唱到一半,霍皖衣就漠不關心地叫了停。 戲班主問:“貴人有什么指教?” 霍皖衣偏頭輕笑:“我有一樁買賣要和你談,待出了門,你我都將這件事爛在肚子里。” 天色將要擦黑的時候,戲班主領著戲班子出了相府。 解愁將人送到門口后又站了片刻,才吩咐關門下鑰,等謝相回府。 她回到屋里,先是和霍皖衣談過幾句話,躬身退出屋子時,她的手都還在發抖。 解愁站直身子擋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