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往事如昨

    「你有一雙很巧的手。」初次見面時，東方鳴看著他的眼神，活像攝影師發現了苦苦守候的瞬間畫面，簡直可說是兩眼發光。

    東方鳴，是俞川人生的轉折。

    遇見他之前的俞川，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模樣，但也是有相似之處，比如說，都擅長露出親切的微笑，迷惑他人，人類是很奇妙的生物，即使理智知曉眼見不能為憑，但大多數的人仍舊無法擺脫「感覺」這兩字，容易受到情感所干擾。

    俞川關注那間位于山里的建筑很久了，雖然那屋主實在低調，他觀察了數天也沒能得到太多訊息，但他本能的嗅到金錢的氣息，那個屋主，必然是個有錢人，而若是有足夠財力，又要住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那自然就該成為他的目標。

    為了入侵那間宅院，俞川花了數天時間準備，那屋子看似普通，卻是暗藏玄機，而且生人勿近，他曾問過鎮上的人，也只能得知屋主的名字是東方鳴，是個離群索居的怪人，說著這兒環境好，適合研究，就搬了進來，卻又放著房子不住，成天待在山里，還蓋了很大一間建筑，埋首其間，但從來沒有人成功進入一探究竟過。

    最后，俞川挑了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夜里陣陣颳過的冷風呼嘯下，潛了進去。

    他很快就發現為何這兒看似戒備森嚴，卻幾乎沒有警衛了。比起人的干擾，這兒的機關多的不可思議，甚至還有些人偶會跑出來阻止他，只是人偶的動作比起人，還是要僵硬呆板許多，不多時，看穿規則的俞川便一一破解，費了一番功夫，終于成功闖入最里邊的房間。

    他遇上了一個不修邊幅的男人，也就是東方鳴。

    「看來我失算了，你這兒，居然一點財寶也沒有。」俞川面上含笑，上下打量著眼前滿臉鬍子的男人。

    「我的寶貝你方才不都見識過了嗎？」東方鳴呵呵一笑，他的四肢細瘦，面色蒼白，只有那雙眼睛格外有神，「你覺得我的人偶如何？」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得到的情報里，這人自稱「人偶製作師」。俞川神態自若的回答：「我不喜歡那種空有漂亮外殼的東西，很抱歉，你的寶貝幾乎都被我毀了。」

    包括這兒的僕人，也都被他放倒了。

    「無妨，我會再創作出更優良的成品。」東方鳴一臉依依不捨的盯著俞川，絲毫沒有因為這不速之客而有一點驚惶，反而充滿惋惜地說：「這樣靈巧的一雙手，該用在更棒的地方。」

    「比如？」

    「傀儡師。」東方鳴一臉神秘兮兮：「更加注重實用，而且可以讓你大展身手的舞臺！」

    在東方鳴的推薦下，俞川有了一個師父，很快地成為所謂的傀儡師，開始接案工作。

    凝視深淵的人，終將被深淵吞噬，傀儡師長年與邪穢打交道，自然也不能倖免，隨著時間流逝，俞川眼見著身邊認識的人一個個受傷甚至死亡，卻沒有任何要退出的意思。

    「你在享受。」對此，東方鳴給予了註解：「瀕臨極限的刺激、死亡加深的恐懼，都能使你興奮。」

    俞川看著東方鳴，慢騰騰的露出一抹笑，涼薄無情：「不諱言，我確實喜愛這種感覺。」

    或許是他自身就擁有足夠的黑暗，所以既不會被入侵，更能熟知邪物的弱點，聽著那些集合體凄厲地尖叫、乃至于徹徹底底地被他消滅，這種事情總能使俞川感到愉悅，那是一種強迫癥被滿足的快樂，掃除污穢，本就是值得欣喜的事。

    更有趣的是，污穢的來源往往出自意想不到的地方，人間百態，若只是旁觀，也不覺無聊。

    「反過來說，你究竟在追求什么？」一來二往，他跟東方鳴也變得熟悉，也知道這人身體有多糟糕，除了那顆大腦跟雙手以外，大概沒哪個地方堪用，隨便三兩下，就能輕松要了他的性命。

    ......可惜東方鳴不怕他，一點也不好玩。

    這段時間里，他也逐漸習慣了小鎮的氛圍，所以乾脆在東方鳴住家隔壁置產，以工作所得的豐厚收入蓋了間房子居住。

    「唷，想要當我的鄰居？那可真是榮幸。」

    「你根本沒住過幾天吧。」看著簡直把人偶工房當成家的男人，俞川哼笑，拿出足以令男人聞之色變的湯藥：「給我喝下去。」

    「呃......」

    看東方鳴苦著臉喝藥，俞川這才露出一抹滿意的淺笑。

    至于東方鳴所欲追求之物，在之后，也一臉認真的告訴了他：「我想要有生命的人偶。」

    「怎么可能？」

    隨著可動式人偶的技術進步，東方家的技藝已能製作出幾乎與真人無異的人偶，但那只限于外觀，即便能夠服從命令、乖巧的完成各種任務，也終究是依照設定而行動的死物。

    「在我有生之年，我會完成它！」東方鳴眼里閃爍著光芒，信心滿滿的說。

    「既然如此，那再多吃點補品。」

    「唔，居然這么大碗......俞川，你也太狠了。」

    日子就這樣一日日過去，遇見東方鳴時俞川還年少，但轉眼間，已經過去十年，他們年齡相仿，東方鳴是一天比一天更像流浪大叔，俞川則仍舊維持著斯文體面的模樣，看起來更加成熟優雅。

    俞川并不常來找東方鳴，但這段友誼依舊持續著，就像是與生俱來的默契般，他們熟知彼此的想法，也能洞悉對方的行動。

    直到東方鳴病癥加重，俞川第一次跟東方鳴起了爭執。

    「東方鳴，不看醫生，是想等死嗎？」俞川笑的像慈悲的神職者，聲音卻是涼颼颼。

    「我最后的作品，咳咳，已經進入最后階段，不容有失。」東方鳴神色固執，看著俞川隱藏在平靜表情下的惱怒之意，又放緩了聲調：「俞川，你相信人偶的可能性嗎？再過不久，他就會展現在你面前。」

    「哼。」俞川拉開椅子坐了下來，表情也同時越趨寒冷：「既然如此，有什么遺言，不如現在說給我聽？」

    東方鳴聞言笑了起來，他的笑聲透著沙啞，喉嚨吐出的音節就彷彿刮擦玻璃般，呈現不和諧的音質，但他的神色卻很輕松：「俞川，你阿，總是笑咪咪的說著兇狠的話，不過，我知道你是在關心我。」

    不等俞川反駁，東方鳴繼續說：「東方家的傳統該結束了。」

    「先祖以人偶技藝為榮，身死后也想要成為人偶，然而，那不過是活死人，只是將人做成永恆的形式，并非我所追求，更何況，如今家族凋零，技藝失傳，也沒有人有那個本事處理我的遺體了。」

    「東方鳴！」

    「好，不說就不說，我知道，我現在還活著嘛。」東方鳴笑了笑，便也真的不再說話。

    「你究竟想做什么？」相識十載的歲月，即便東方鳴不說，俞川也能嗅到蛛絲馬跡，他蹙起眉，隱約覺得不妙。

    「至少，你得活到你的杰作完成。」

    「那是自然，到了那時候，我會好好跟你介紹他。」東方鳴笑著承諾。

    可是，他失約了。

    那個騙子！從來不曾說過謊的人，騙起人來倒是如行云流水，一點阻礙也沒有。

    俞川惱怒的將那封信隨手塞入口袋，就往人偶室跑了過去，他知曉東方鳴的意思，是要將那個人偶託付給他，然而，若是他選擇的方向是人偶室，他就無法來得及去見東方鳴最后一面了。

    那個人曾說，他會一個人獨死，沒想到居然固執如此，一點道別的機會也不給他。

    大火開始延燒，這兒有許多木造的材料，很快就變成汪洋火海，將人偶帶出來的俞川，再也無法進入里面，只能安靜地看著火焰焚盡一切，連同這段緣份，也一同畫下guntang的休止符。

    在火災被撲滅后，俞川也有回去過，但是，已經離去的人，無論如何不會再回來，最后，俞川將那封信留在廢墟中，權當最后的告別。

    那么，問題來了。

    看著雙眼緊閉，好似還在沉睡的少年，俞川第一次感到了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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