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是重逢也是初見。

    寺外的鵝毛大雪還在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下。

    年輕的帝王起身出寺。

    明斟雪見狀跟了上去，老僧卻突然攔住了她。

    他抬指在明斟雪額前敲了三下，道：“回罷，回罷。”

    明斟雪登時(shí)感覺自己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強(qiáng)勁力道推入虛空之中。

    她望著獨(dú)孤凜的背影，焦急地伸出手想再觸碰一次他的指尖。

    獨(dú)孤凜的手生的很好看，修長有勁，骨節(jié)分明，文可執(zhí)筆落墨，武可挽弓舞劍，能將她的柔荑輕而易舉包在掌心里摩挲。

    他的掌心很溫暖，可明斟雪沒有機(jī)會(huì)再去感受他的溫度了。

    經(jīng)此一別，她怕是真的要落入黃泉了。自此陰陽兩隔，想要再見一面都不能。

    “獨(dú)孤凜…獨(dú)孤凜……”她一遍又一遍地喚著他的名字。

    沒用的，獨(dú)孤凜聽不到的。

    明斟雪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滿目落寞。

    意料之外，在她徹底墜入虛空之前，她看到那道頎長挺拔的玄色身影猝然轉(zhuǎn)身……

    明斟雪來不及再開口，眼前遽然一黑，落入一片冰冷之中。

    煌煌燭火如夜行鬼魅，在綺麗幽暗的地宮里閃爍不定。

    地宮高闕，獨(dú)孤凜身著玄袍帝王冕服，手執(zhí)燭臺(tái)一步一步登上高階。

    明斟雪怔怔望著眼前場景，她記得這一幕！

    獨(dú)孤凜自焚的那一幕。

    年輕的帝王俯首湊近畫上被血染紅的丹唇，平靜地闔上雙目吻了下去。

    一人一畫，相顧無言。

    畫很孤獨(dú)，人也很孤獨(dú)

    “斟兒，現(xiàn)下再無人能打擾到我們了。”他眼睫微垂，低低喟嘆了聲。

    “不要自焚！獨(dú)孤凜你停手！”明斟雪拼盡全力朝地宮高闕奔去。

    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獨(dú)孤凜伸手珍重而仔細(xì)地摘下高懸的畫幅，將畫像緊緊擁于懷中，而后抬手恣意打翻了燈盞。

    火燒起的瞬間，年輕的帝王倚著石壁緩緩坐下，他握住那只染血的匕首對準(zhǔn)心臟毫不猶豫剖了下去。

    “噗呲——！”

    淋漓鮮血自心口處噴涌而出，獨(dú)孤凜抬臂護(hù)住懷里畫像，卻仍未擋住其中芝麻大小的一滴濺落在畫中人的雪脯前。

    小小的一滴凝于欺霜賽雪的肌膚上，像極了她襟前那顆朱砂痣。

    獨(dú)孤凜眉心緊擰，口吐鮮血不止，過了許久才稍稍緩過一口氣。

    他凝望著那粒朱砂痣，頗有些惋惜地自嘲道：“斟兒你說得對，孤的確是個(gè)喜怒無常的瘋子。方才蘸了自己的血去為你點(diǎn)絳唇，現(xiàn)下又覺得孤的血臟，舍不得讓心頭血玷污了你。”

    明斟雪想說沒有，獨(dú)孤凜的心頭血一點(diǎn)兒都不臟。

    可她的聲音一出口便融入洶涌火浪之中，根本聽不見。

    四下火起，灼灼熱浪逼人，獨(dú)孤凜將近窒息。

    他強(qiáng)撐著一口氣，貪戀地輕撫著畫中人的面容，低聲傾訴著：“斟兒啊，為什么不再等等孤呢。”

    “你總是這般著急，有什么心事都不愿同孤講，憋在心里折磨自己。何苦來哉，何苦為難自己。”

    兩行清淚順著年輕帝王的眼角滑落，沾上下顎血珠瞬間融為瑰麗的殷紅色。

    年少不識(shí)情滋味，不曾想過他也是會(huì)動(dòng)情的。

    而今嘗盡相思苦，驀然回首，空余無限悔恨與未來得及訴諸于口的情思。

    明斟雪合該憎惡他的。

    這是他的報(bào)應(yīng)，獨(dú)孤凜自嘲般給自己定下了罪名。

    只是……

    “只是你竟待孤如此淡漠，立下‘生異衾，死異棺’的囑托，至死不愿再見孤一面。”

    比恨更令人心寒的是漠視，恨起碼會(huì)將那人放在心上，而漠視則是不屑將那人放入眼中，這是一種比恨更為輕賤的情緒。

    “斟兒，你的眼中從未有過孤。”

    他垂首靜默片刻，忽地放聲大笑。

    笑得胸膛起伏，撕扯著傷口越發(fā)可怖，汩汩殷紅鮮血流淌得更為洶涌。

    “孤就是個(gè)可憐至極的瘋子，斟兒可還記得孤這一身冕服？”

    他自顧自地說道：“忘了不打緊，來世有千百種方法讓你重新記住孤。”

    火光滔天，焚心蝕骨的痛楚灼燒著獨(dú)孤凜，他仰起頭艱難喘息幾口，而后將匕首再度插入心口，生生剜了幾道兩寸深的血痕，依照凈禪法師所授，刻成血rou模糊的印記。

    獨(dú)孤凜背靠石壁放聲大笑，笑得瘋狂恣意，滿面血跡妖冶俊美而又令人生畏。

    “皇后遺愿，是與孤生異衾，死異槨么？”

    “孤偏要與斟兒生生世世糾纏不休。”

    他垂眸望著畫上女子，大顆淚水倏然滾落，洇濕了畫像：

    “九泉之下未免孤單，斟兒莫怕，孤來殉你。”

    嘴角的弧度逐漸消失，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用指尖蘸著心頭血在畫像旁書寫下四個(gè)字：

    斟兒吾妻。

    他這一生實(shí)在是活得荒唐可憐，得到的所有在生命的盡頭盡數(shù)失去。

    包括坤寧宮里那抹明媚的身影。

    不，他沒有失去她。

    也許他很快就能見到她了。

    可他真的能求得來世么？

    但愿吧……

    是夜火勢沖天，整座地宮焚為火海，這一刻，顛沛流離的孤魂有了歸處。

    昭元四年，帝焚于皇陵地宮，尸骨無存。

    明斟雪這一回清晰地目睹了全程。

    火光吞噬掉年輕帝王的瞬間，她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無論如何也近不得火海半步。

    她想在獨(dú)孤凜生命的最后心疼地抱一抱他，告訴他，斟兒已經(jīng)不怨他了。

    可是獨(dú)孤凜聽不到了。

    明斟雪也沒有機(jī)會(huì)再說了。

    他們怎么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明斟雪緩慢蹲下身，將自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哭的抽噎。

    許久許久，繡有云紋的墨靴在她眼底駐足停留。

    溫暖的手掌覆上她的發(fā)頂，輕輕摩挲著，掌心傳來熟悉的讓她心安的溫度。

    明斟雪一怔，心臟驀地漏了一拍，止住了哭聲。

    她埋首于手臂間哭泣，還沒來得及將頭抬起來，一雙有力的手臂突然將她的身子打橫穩(wěn)穩(wěn)抱起。

    “誰給斟兒委屈受了，告訴孤，孤替你出氣。”

    年輕的帝王凝視著她，深邃的眸底寫滿了溫柔。

    獨(dú)孤凜他…他方才不是在大火中……

    明斟雪望了望他身后逐漸淡去的火光，又望了望他的面容。

    “斟兒，孤終于找到你了，隨孤回去，我們再也不要分開，好不好。”

    他抬手勾去明斟雪面上的淚珠，俯首欲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等等！”明斟雪突然制止住他的動(dòng)作，盯著年輕的帝王。

    “放開我，你不是獨(dú)孤凜，你究竟是誰！”

    年輕的帝王挑了挑眉，頗感意外。

    “孤是你的夫君啊，斟兒，你怎么不認(rèn)識(shí)孤了。”

    明斟雪奮力推搡著男子，想自他懷抱掙脫：“你不是！你根本就不是獨(dú)孤凜！雖然你們面容一模一樣，但是我感受的出來，你與他不同。”

    “哪里不同？”男子唇角噙著笑，松開了明斟雪。

    明斟雪落地站穩(wěn)，柔荑覆在心口：“說不出哪里不同，但是用心能夠感受得到。”

    “斟兒，你這么說孤可是會(huì)傷心的。”男子目露傷感，“你也看到了，方才那一場大火中孤的結(jié)局有多么悲慘，如今，斟兒不但不心疼，反而還要懷疑孤。”

    提及地宮自焚的那一場烈火，明斟雪心中的確遲疑了一瞬。

    也只是一瞬而已。

    再度抬起眼眸時(shí)，她看向男子的眼神便冷靜了許久。

    “別裝了，你的確不是他。”

    “有點(diǎn)意思。”男子嘖嘖贊嘆，“你與獨(dú)孤凜合該是一對。”

    “知道這是哪兒嗎。”他問。

    明斟雪搖了搖頭，問：“與獨(dú)孤凜有關(guān)？”

    “不錯(cuò)。你二人皆入了幻境之中，若能越過心防最薄弱的那一幕，便能走出幻境，重塑rou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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