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方祖為人溫和，出手又闊綽，這些年給縣里捐銀捐地就不少，依我看應(yīng)當(dāng)不是為了錢?！笨h夫人道，“莫不是這兩家有什么私怨？”

    洪知縣眉頭緊皺，沉思不語。

    縣夫人又“哎”了一聲，提醒道：“說起來，你這幾天在府衙，還不知道外縣考生聚眾鬧事的事情呢？”她見丈夫一臉茫然，果然是不知情的樣子，忙解釋道，“你們閱卷的頭天，我去齊府給老夫人送了份壽禮，正遇到一群考生往府衙去，說錢知府出題不公，要去討個公道?！?/br>
    那天是是齊老夫人的壽辰，正好府試也是那天開始閱卷，所有知縣和教諭都在府衙。

    縣夫人知道洪知縣看重齊鳶，因此親自備了一份壽禮送去齊府，給老夫人祝壽。

    齊家雖是中賈之家，但平時跟知縣沒什么私交。官民本是兩路，而商戶地位又格外低賤些，所以知縣夫人的此舉給足了齊家臉面。

    齊家人自然喜出望外，齊夫人見縣夫人沒有留下用飯的意思，便親自備了回禮，是兩套香球，一金一銀，鏤空刻著花鳥圖樣，內(nèi)有香囊，裝著一粒圓滾滾的香丸，氣味旖旎雋永。

    縣夫人早就聽聞那些京中的宗室貴婦出入禁中時都會在袖中放一香球，微風(fēng)暗度，香氣盈身。她雖慕名買過，但也只買到一個銅球，個頭稍大，要價不菲，模樣也沒這個精致。

    沒想到齊夫人出手這么貼心闊氣，縣夫人對小香球愛不釋手，一想馬上就要端午節(jié)了，便要給自己交好的士紳夫人送一個。才令轎夫掉頭換路，眾人就見一群考生吵吵嚷嚷往府衙而去。

    那群人粗略看著得有數(shù)百人，縣夫人心知事情不小，于是立即讓轎夫改道回府?；氐娇h衙后讓人去通知縣衙主薄。

    沒想到半個時辰的功夫，就聽下人報那群考生已經(jīng)散了。說是謝大人湊巧遇到，平息了此時，而且并沒有驚動閱卷的知府等人。

    揚州府跟江都縣府縣同治，如果考生真在府衙鬧事，洪知縣也要擔(dān)責(zé)。這下好歹只是虛驚一場。

    “這位謝大人儀表堂堂，手腕也這般厲害。既能捉匪寇，也降服的了這群讀書的童生?！笨h夫人奇道，“難得一群讀書人，對一個武官如此信服?！?/br>
    “這位的聰明才智遠在常人之上。說起來也不奇怪，”洪知縣嘆了口氣，問縣夫人，“你可知道他的來歷？”

    **

    “聽說他母親是陳郡謝氏后人。正是因這層身份，所以格外受蔡賢禮遇。蔡賢門下義子無數(shù)，唯獨這個是真被當(dāng)成兒子錦衣玉食養(yǎng)大的?！?/br>
    遲雪莊將幾味稱好的香料塞到香囊里，抽緊抽繩，對齊鳶道，“不過其中真假，別人就不知道了。他如今是內(nèi)軍統(tǒng)領(lǐng)，平時只護衛(wèi)皇帝，與外人來往不多，就連京城中跟他打過照面的官員都寥寥無幾。身份來歷也都是傳說，或許是謠傳也不一定?！?/br>
    王密道：“謠傳的身份也有人信？那些考生讀書都讀傻了吧！”

    齊鳶微微蹙著眉，搖了搖頭沒說話。

    他的幾個小伙伴都在齊家的一處鋪子里幫忙，將端午常用的幾味香料塞進香包里，大多是些中草藥如白芷、川穹、排草、甘松等。

    端午節(jié)當(dāng)日，齊家會在香鋪門口放兩個“歲歲平安”的竹簍，里面塞滿小香包供那些貧苦人家的孩子自行取用。這些小東西雖不如店里賣的香囊精致，但用料實在，亦有辟邪祈福的意思，因此很受本地人喜歡。

    齊鳶這幾日沒出門，在家跟管家學(xué)習(xí)如何分辨香料，順道幫忙做幾個香包。

    王密等人來找了兩次，也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也跟著做了起來。

    至于謝蘭庭跟儀征縣考生的事情，齊鳶那天就知道了。但倆人上次分開時氣氛有些尷尬，齊鳶便干脆沒事不去想他，直到今天他聽王密嘀咕了兩句“謝家門第”如何如何如何。

    幾乎是閃念間，齊鳶突然就想起了孫師兄之前告誡自己的話：“……我是擔(dān)心那位謝大人姿容甚美，又出身高門世族……”

    謝蘭庭不是孤兒嗎？

    他自己琢磨了半天，實在想不明白，這才問遲雪莊幾人。遲雪莊為人穩(wěn)重，但知道的消息并不少，王密更是哪里熱鬧往哪兒去，真真假假的消息都靈通。

    果然，這倆人都道謝蘭庭是陳郡謝氏的后人。

    饒是齊鳶有過猜測，此時聽到這話也被嚇一跳。

    陳郡謝氏可是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這一氏族的子弟個個龍章鳳彩，一門幾代六朝名士。當(dāng)年能與之并肩的，可是第一望族“瑯琊王氏”。

    雖然謝家后來沒落了，這些年也沒再出過權(quán)臣名相，史籍記載也只是到謝靖而已，但不管怎么樣，累世簪纓之家，家門風(fēng)氣還是有的。

    謝蘭庭如此聰敏不凡的人才，如果是謝氏后人，怎么會給蔡賢當(dāng)義子？

    “謝家雖是名門望族，但家族沒落后，族人也不知流落到何地了?！饼R鳶思索道，“謝大人祖籍是哪里？”

    王密和遲雪莊齊齊愣?。骸澳悴恢溃俊?/br>
    齊鳶茫然地抬頭：“我為什么會知道這個？”

    “我還以為你跟他挺熟呢?！蓖趺芎俚溃八婕憬?。這個連小倌兒都知道?！?/br>
    “浙江會稽的。”遲雪莊也道，“不過蔡賢收養(yǎng)謝大人的時候是在金陵。當(dāng)年皇帝夜游秦淮時遇到的?！?/br>
    陳郡謝氏南遷后，曾居住在浙江會稽一帶，謝安還在東山有別院?，F(xiàn)在紹興的謝姓人都是尊謝衡為祖，說是謝氏后人倒也沒錯。

    齊鳶暗暗點頭。

    浙江紹興文風(fēng)極盛，當(dāng)年面圣的三神童中，便有一位來自紹興的小神童，名叫文池。聽太傅說是窮苦人家的孩子，未曾請過老師開蒙，連社學(xué)都沒上。肚子里的學(xué)問全是偷學(xué)來的，等旁人發(fā)現(xiàn)這孩子聰明，要送他入學(xué)時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教不了他了。

    那孩子十分內(nèi)秀，人也長得漂亮，如今看來跟謝蘭庭還是老鄉(xiāng)。這不比何進強出百倍去？

    謝蘭庭真要對神童另眼相看，那還不如去找老鄉(xiāng)呢。

    齊鳶忍不住在心里冷哼一聲，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便明白了過來。

    文池可是太子伴讀。

    如今朝廷黨爭嚴重，太子不受元昭帝喜歡，母舅家勢力又弱，因此雖為儲君，卻只有清貴文臣支持。蔡賢雖不知道是什么打算，但絕不會是太子黨。

    嗯，看來這浙江老鄉(xiāng)不好當(dāng)。還是何進這樣的當(dāng)用些。

    齊鳶心念幾轉(zhuǎn)，回神后又搖了搖頭，暗惱自己最近功課做的少了，竟然有的沒的想這么多。

    他手下動作慢慢停下，遲雪莊見他臉色不好看，關(guān)心道：“齊二，你怎么不說話了？”

    齊鳶微怔，隨后若無其事地往香包里塞了一把川穹，笑了笑道：“沒什么，只是想到王羲之當(dāng)年也在浙江會稽寫過曹娥碑?，F(xiàn)在端午賽龍舟，湖南汨羅是為屈原，蘇州是為伍子胥，浙江上虞就是為了孝女曹娥。”

    王密一聽這個，頓時來了勁兒：“那斗龍舟的時候你去嗎？”

    齊鳶搖頭道：“年年都看，也沒什么新意了。我過兩日要回乃園讀書，就不去看了?！?/br>
    褚若貞給學(xué)生放了假，工役自然也回家過端午去了。那兩天褚若貞只能自己留在乃園。

    齊鳶每逢節(jié)日就容易想到京城里的家人，與其在人群里強顏歡笑，不如回乃園陪老師去。

    五月五日眨眼便到，齊家香鋪的門口都放著歲歲平安的香包。齊鳶讓常永從廚上包了粽子，又拿了幾把菜，提了兩條鮮魚，包了一塊rou裝在車上。

    銀霜見狀忙給他身上掛了幾個香囊，手腕上也系了五色絲線，好一通囑咐，這才放人走開。

    齊府的下人們見小少爺又帶了包袱要上山讀書，紛紛表示不解。

    明明最愛湊熱鬧的小少爺，現(xiàn)在倒好，不管是清明還是端午，越熱鬧的日子越要躲起來讀書。這一下就跟換了個人似的。

    不泡泡蘭湯，不看兩天龍舟競賽，端午還能叫端午嗎。

    **

    路上行人擠擠挨挨，大多數(shù)人都是往金山涌去看龍舟競渡。齊鳶的馬車夾在人群中走走停停，等到了乃園后已經(jīng)快要午時了。

    褚若貞果然自己在乃園里，正往齋房門口掛艾草。齊鳶忙去幫忙掛好，隨后把家里拿來的東西放廚房，攆著褚若貞去一旁吃粽子。

    褚若貞佝僂著腰，見狀拉著臉，佯裝生氣道：“齊鳶，你不好好在家吃飯，過來為難老師作甚！”

    齊鳶笑道：“學(xué)生哪敢讓老師做飯，那是大不敬。今天老師只管坐著等吃便是。”

    “你會做？”褚若貞沒想到齊鳶竟然要下廚，驚得駝背都要挺直了。

    齊鳶將身上香囊和絲線先摘下來，放在了院中的桌上，免得一會兒被火燎了。然后對褚若貞笑了笑：“學(xué)生只能做熟，口味不一定合適?！?/br>
    說完轉(zhuǎn)身，鉆進了廚房。

    褚若貞緊跟后面，看他熟練地點火燒水，驚訝地合不攏嘴巴。

    齊鳶做飯是在忠遠伯府的時候練出來的，那時他身邊只有一個得用的丫鬟，小丫鬟年紀又小，里里外外時常忙不過來。因此齊鳶便自己做些點火燒水的活，后來飯菜也能做兩個。不過因老夫人克扣他們一家吃用，他那時候說是吃糠咽菜也不為過。

    現(xiàn)在也不知道母親和meimei怎么樣了……

    齊鳶不敢深想，從廚房里翻出能用的醬料調(diào)料，把菜葉擇好洗凈，rou片切薄。待要轉(zhuǎn)身去收拾那兩條黃魚，就見外面轉(zhuǎn)進來兩個人。

    張御史邁步而入，謝蘭庭則在他身后牽了一批白馬進來，將那馬栓在院門口。

    褚若貞似乎并不意外張御史的到訪，在外面跟張御史說話，隨后幾人又一同朝廚房看過來。

    齊鳶只得放下手中的東西出去見禮。然而等他凈完手要出去時，褚若貞竟已經(jīng)跟張御史去明倫堂了。

    齊鳶遲疑了一下，猶豫著要不要跟過去，就見謝蘭庭拴好馬徑直朝這走了過來。

    “張大人有事與褚先生商量。我來幫忙。”謝蘭庭一改往日嬉笑神色，面無表情地走進廚房，看到盆里的兩條黃魚后，一撩袍裾，竟立刻拿刀剖腹刮鱗地收拾起來。

    齊鳶從看到他的時候就渾身不自在，這會兒看他一副沉凝穩(wěn)重的樣子，便猜著姓謝的應(yīng)當(dāng)是為那天脫口而出的話感到后悔，卻又不知如何解釋，所以故作姿態(tài)，與自己冷淡相處，免得自己信以為真了。

    這樣一想，齊鳶不由也冷了臉，轉(zhuǎn)身徑自忙自己的。

    他原本也不會什么花哨做法，一個香蕈燒絲瓜，一個冬菇煨rou，一個熗筍，都是簡單清炒，勝在火候得當(dāng)，食材又鮮，味道竟意外地鮮美。

    最后齊鳶又煎豆腐燒了個黃魚，配上從家里帶來的黃瓜，咸蛋黃和雄黃酒，涼拌擺盤，將就著“五黃”之意，總算湊出了一桌菜。

    他這邊忙得滿頭大汗，幾乎忘了廚房里還有另一個人在。等忙完這些，齊鳶轉(zhuǎn)身去看，就見謝蘭庭正皺眉撥拉鍋里的碗碟。

    這人生性好潔，看樣覺得這里的碗碟不干凈，所以收拾完魚后就一直在煮碗。

    齊鳶：“……”碗碟好說，筷子不怕煮爛了嗎？

    謝蘭庭自覺地把碗筷撈出來，去分裝做好的飯菜。

    齊鳶看得一愣：“不用一人一席嗎？怎么只分了兩份？”

    謝蘭庭不是潔癖嗎？倆人一席的話，按輩分應(yīng)該是褚先生肯定跟張大人一席，自己跟他一席吧……哦不對，如果按官職，可能是張大人跟謝蘭庭一席。

    齊鳶心里想著，剛松一口氣，就見謝蘭庭終于轉(zhuǎn)過臉，正眼瞧著他輕描淡寫道：“怎么，果真是嫌棄我？”

    第58章 半章

    果真？嫌棄？

    齊鳶腦子轉(zhuǎn)得快, 一聽這話便是有前因的。他的確經(jīng)常腹誹謝蘭庭。可這會兒……謝蘭庭指的是哪次？

    齊鳶暗暗回想了一下，自己拿不準(zhǔn), 便決定裝傻。

    “大人折煞晚生了, 晚生能跟大人同席不勝榮幸。哪敢嫌棄？”

    齊鳶拱手，恭恭敬敬地道：“況且上次同席，晚生因行止粗鄙曾惹大人不快, 至今仍覺忐忑不安……”

    謝蘭庭聽這話眉頭一動, 在玲瓏山上時齊鳶明知自己有潔癖，還故意把菜挑了個遍, 讓自己無從下箸。自己一時生氣, 是說了他兩句。

    今天可來質(zhì)問齊鳶的, 哪能反過來被他埋怨？

    謝蘭庭見齊鳶翻舊賬, 也立刻裝傻：“上次是哪次？是如意船上猜燈謎那次？”

    齊鳶狐疑地看著謝蘭庭：“大人貴人多忘事, 如意船上跟大人同坐的是本縣神童何進何公子?！?/br>
    謝蘭庭思索了一會兒，恍然大悟：“哦。想起來了。那晚你不愿喝酒，我還費了番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