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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紈绔不讀書 第12節

    謝蘭庭耐心等他說完,點頭道:“也不是不可。”

    宣蘅聞言驚喜望過去,錢知府也大松一口氣,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

    “但我不喜歡蠢貨作陪。”謝蘭庭又道,“玲瓏館宴向來是文人士子宴游之地,才學不及者也不應該在此。所以,我出個對子,你從場中選一個人跟你比賽,誰先對上,誰跟我同坐。至于輸了的那個,杖責十下,即刻下山,莫要在此礙眼,如何?”

    宣蘅眼波流動,幾乎立刻朝齊鳶看過去。

    孫輅心里暗叫不好,那小聲伎顯然是想挑齊鳶。但齊鳶若對得上,就要跟謝蘭庭坐一塊,這如何使得?若是對不上,那就要挨板子,齊鳶的身體更受不了。

    他想也不想地站起來,在宣蘅開口前拱手道:“在下愿與這位小公子比試。”

    宣蘅一怔,隨后忍不住怪叫起來:“誰要選你!全揚州城有誰比得過十八歲考中生員的孫公子!你這不是欺負人嗎?!”

    孫輅十四歲開考,十八歲過了院試。雖然沒有連奪案首,但也是揚州少見的敏捷之才,也是褚若貞的得意門生。更何況他今年要參加鄉試了,如果這次鄉試能中,那揚州就有十九歲的舉人了,這可是連錢知府都要高看一眼的。

    宣蘅看他自請出戰,又氣又急,干脆直接指向齊鳶:“謝大人說了讓我自己選,我要選齊公子!”

    孫輅看這人蠻纏,忙看向褚若貞:“先生,齊師弟久病初愈……”

    “謝大人有言在先,那就齊鳶吧。”錢知府巴不得把齊鳶趕下山,附和道,“齊鳶,你務必好好作答。”

    這話一說,事情便無轉圜的余地了。

    齊鳶見眾人紛紛看向自己,心里不由冷笑。泥人尚有三分火氣,姓謝的是篤定自己要滾蛋呢,也太瞧不起人了。他今天忍得已經夠多了,再忍下去反而不像個年輕人。

    齊鳶站起身,走入場中,朝眾人拱手:“學生孤陋寡聞,之前未曾學過聯對。今日不敢擾大人們雅興,欲斗膽一試,卻又怕對得不好,惹大人怪罪。”

    張御史和褚若貞倒是對齊鳶很有信心,笑道:“放心答就是。”

    張御史又說:“有下官在,謝大人不會為難你的。”看起來他跟謝蘭庭交情很好。

    謝蘭庭想了想,也道:“既然齊公子久病初愈,那便免了杖責,只消下山回家便好。”

    他就是不想看到有膏粱子弟在場吃吃喝喝,杖責倒也不是重點。

    齊鳶點點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場內立刻安靜下來,眾人紛紛屏息,等著謝蘭庭出題。

    再看場中倆人,宣蘅是艷絕一方的少年聲伎,目態風流。齊鳶身姿筆挺,目光幽深,又似一支藏鋒玉筆。倆人皆灼灼其華,將場中風采分去大半。

    這般好顏色的少年,無論哪個離場,都叫人于心不忍。

    唯獨謝蘭庭毫不猶豫,輕笑一聲,對倆人道:“下官不過是個武將,那就隨便出一題。上對是,河圖出洛。”

    宣蘅目光微動,立即緊張思索起來。其他人也紛紛在心中重復這四個字。

    唯有齊鳶立時“呀”了一聲:“大人真是風趣!”

    謝蘭庭被這一聲嚇得一怔,皺眉看他:“什么意思?”

    齊鳶微微揚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大人的上對是‘河圖出洛’,下對不就是‘明月在天’?謝大人真有意思,不僅以己度人,還以己聯對呢。”

    這話說完,別人還沒反應過來,孫輅已經傻眼了。

    河圖出洛,明月在天……這,這不正是“龍陽”二字嗎?

    作者有話要說:

    [1]《寶金簪》的原型是揚州彈詞《雙金錠》。蘇州也有彈詞《雙金錠》,人名情節跟揚州的略有差別,但后來失傳的地方比較多,不如揚州的這個完整。

    [2]河圖出洛=龍,(龍出洛水,背負河圖,所以河圖出洛是指龍)

    明月在天=陽,(明字的月去掉,就是日,就是陽)

    第15章 同席而坐

    謝蘭庭靜靜地看著幾步之外的齊鳶。

    會星樓里的人也漸漸都回過味來,這下卻是都不敢吱聲,也不知該作何反應了——謝蘭庭的對子明顯是在給宣蘅機會,蘇鳴玉有《洛河》曲,以“河圖洛書,天命瑞應”盛贊當朝帝治。宣蘅只需從唱詞里選“帝王”或者“圣人”來對,只要對仗工整,皆算過關。

    可是誰能想到,齊鳶會才思敏捷至此。而且對的上也就罷了,管他正對、側對、平對、意對……幾十種常用對法,只要對的上,這事也就過去了。但他偏偏來一個隱喻聯!

    別說整個會星樓,就是當今天下,敢當面譏諷謝指揮史有“龍陽”之癖的能有幾個人!

    褚若貞和孫輅皆是忐忑緊張地想著應急之策,其他人或幸災樂禍或膽戰心驚怕被連累,都默然不語。

    張御史也不說話,只目光灼灼地看向齊鳶。不過他是故意的,他想知道齊鳶此舉是莽夫之勇還是膽識過人,若是后者,那這孩子可不能小覷。

    場中一時寂靜無聲,連正流水般送暖碗的美婢們也停下了腳步。

    宣蘅面上的血色漸漸褪去,嘴唇微張,眼圈發紅地望謝蘭庭。

    剛剛謝蘭庭以他的唱詞為題,顯然是要偏袒他的,可是齊鳶竟連一息的時間都不給他!自己一方名伎,怎么可能被人趕出去?宣蘅既委屈自己沒來得及反應,又害怕被杖責趕下山,泫然欲泣地看著前面。

    唯有齊鳶面色不變,沉靜地站在場中。

    謝蘭庭凝眸審視齊鳶,看他一身素淡的蕉葉色衣衫,上面銀線暗織的圖案時隱時現,如天際清光在流動,突然微微一笑:“風生竹院,月上蕉窗。齊公子的衣服不錯。”

    眾人一聽,謝蘭庭既然夸贊齊鳶衣著清雅,大概是不介意,不由紛紛松了口氣。

    錢知府卻道:“此對雖貌似工整,但意境不雅。下官認為若要算作通過,未免有些勉強……”

    他說著看向褚若貞,意思再明顯不過——場中有京中的兩位生員,宣蘅又是蘇州的。褚若貞如果不能對學生嚴格要求,那就是在丟揚州人的臉。

    在他下首的一位京中秀才見狀也道:“錢大人言之有理。學生也認為,河圖為器物類,明月為天文類,字類不同,此對并不是十分嚴整。”

    洪知縣今天一整天都很煩悶消沉。

    今年吏部大考,他的前途如何全靠錢知府的評語,若被寫個“才力不及”的評語,那別說升官,他的仕途也就到頭了。所以前幾日齊鳶出事,他要提審韓秀才時,因錢知府怒斥他“妄加猜疑”,他一時忌憚,便拖延了下去。

    今天齊鳶雖然口下留情,沒有再張御史面前揭發他,但洪知縣卻良心不安起來。他本就煩悶,晚上又看犯案的韓秀才倆人模狗樣地坐在這里,不由更是怒從心起,聞言冷笑道:“下官還是第一次聽說一定要字類相同。李公子既然來自京城,那應知道京城人人稱頌的一則隱字聯吧?”

    張御史看兩方就要爭起來,正欲打斷,聽到這不由來了興趣,問洪知縣:“京城的對聯可不少,洪知縣指的是哪一副?”

    洪知縣看了那秀才一眼,道:“回大人,正是那對閱者無不掩口的隱字對,上聯是‘一二三四五六七’,下聯是‘孝悌忠信禮義廉’。李公子若是還記不住,當刻在門上日日誦讀兩邊才對。”

    張御史一聽,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這對聯上聯忘“八”,下聯無“恥”,正是罵人之作。齊鳶沒想到洪知縣罵人也夠損,臉皮差點沒繃住,就要笑出來。

    京中的李秀才難堪地漲紅了臉,錢知府沒想到洪知縣竟然拆自己臺,臉色一沉,惱道:“洪鈞,你就不怕別人笑話你包庇偏袒嗎?”

    洪知縣心里冷笑,正要說話,就聽齊鳶突然出聲,道:“謝大人!”

    齊鳶冷眼旁觀許久,對眾人的心思心知肚明。但他并不想讓洪知縣站自己這邊得罪錢知府,先不說自己的分量夠不夠,即便洪知縣一時沖動做了選擇,也難保事后不會后悔。

    這對自己毫無益處。齊鳶心里十分清楚,他只要知縣的助力,順利參加科考就行,并不需要對方的維護。

    “謝大人,張大人,府尊大人。”齊鳶適時出聲,叉手道,“學生剛剛應答倉促,是有不妥。學生懇請謝大人再出一題,這次若學生答不出,愿意領二十杖責,即刻下山。”

    他這話雖是給眾人一個臺階,卻也十足十的傲氣。樓中眾人神色各異,宣蘅也松了口氣,隨大家一起等待最上首那人的答復。

    謝蘭庭挑眉,卻道:“不必了。來人!”

    兩側護衛應聲而出。

    宣蘅見那倆人沖自己而來,頓時明白過來,臉色大變,急急看向謝蘭庭:“謝大人!”

    “既然敢提不情之請,那這杖責應該在預料之內吧。還是錢大人沒有叮囑與你?”謝蘭庭看了眼宣蘅,在后者被拖出去后,又淡淡地看向齊鳶:“齊公子還要下官三請五請嗎?”

    齊鳶并不想跟他同席而坐,但看謝蘭庭心情不太好,他也不想觸霉頭,于是十分識時務地施禮,隨后規規矩矩過去,坐在了謝蘭庭的對面。

    齊鳶落座,褚若貞松了口氣,氣氛也漸漸緩和起來。

    張御史拍拍手,示意美婢們繼續上菜。

    玲瓏館宴雖是私宴,碗盤間式菜類卻都是上席標準。先前的甜點清茶大家都沒怎么吃,只顧著看齊鳶聯對了,現在暖碗暖盤上來,熱炒燒炸,佳肴美酒,眾人不由個個食指大動。

    舉杯敬過各位大人,互相說些祝詞之后,大家紛紛大快朵頤,席間也熱鬧起來。

    齊鳶這一陣子為了養胃,一直都是清淡飲食。今天看這席上燕窩鴿蛋,燒雞燴蹄,嘴里忍不住犯饞,手下卻不敢下著,只挑著各色蔬菜吃。

    謝蘭庭卻也是吃菜多的,但他有潔癖,一道菜若是被別人夾過,他就不吃了。

    一開始倆人還只是默默對坐,各吃各的。但很快,謝蘭庭便發現滿席的蔬菜被齊鳶夾了個遍。明明有些菜對方不愛吃,偏偏自己夾過后,對方也要伸筷子夾一點。

    比如自己分明看見齊鳶在嘴里嚼了半天薺菜也不肯咽,顯然是極不愛吃的,但當自己夾天花鴨舌燴薺菜里的配菜時,他竟然也要跟著吃一口。

    謝蘭庭微微皺眉,干脆放下了筷子,只單手捏著酒杯。

    齊鳶約摸著差不多了,才故作驚訝道:“謝大人,可是這菜肴不合口味?”

    謝蘭庭睨他一眼,輕啜了一口甜酒。

    齊鳶想了想,又問:“或者是這同席之人不甚討喜?”

    “討喜沒有。討厭倒是有幾分。”謝蘭庭不再拐彎抹角,慢條斯理道,“我看齊公子倒是心情很好,胃口也很不錯。”

    “剛剛沒有挨打,學生自然內心僥幸,喜不自勝。”齊鳶笑道,“不過學生行止粗鄙慣了,污了大人的眼……要不然,學生仍去末席坐著,大人看如何?”

    謝蘭庭往下首看了眼。孫輅正看向這邊,桌上的菜也沒怎么動。

    他收回視線,又看看齊鳶,答應的話在嘴巴轉了轉,又咽回去了。

    “不必。”謝蘭庭轉過臉,突然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故意為難你,那你可知我剛剛為什么沒有再出一題?”

    齊鳶夾菜的手輕輕一頓,抬眼看向謝蘭庭。

    他的確不知道。

    他只能看出謝蘭庭對自己十分排斥,而原因大概跟自己之前的紈绔名聲有關。所以正常來說,剛剛錢知府故意刁難自己,這人應該順水推舟才對。

    但他沒有。

    齊鳶在心里分析出幾種可能,卻都不確定,心里不由也納悶起來:“為什么?”

    “因為……”謝蘭庭動了動嘴唇。

    齊鳶微微瞪大眼,前傾身子,凝神細聽。然而就在他認真等了半晌后,姓謝的卻慢悠悠轉著酒杯喝了兩口,不說話了。

    齊鳶:“……”

    謝蘭庭毫不掩飾地露出個惡劣的微笑。

    下首的眾人已經漸漸停了竹筷,輕聲聊起了詩詞制藝。

    玲瓏山館有個傳統,每次宴會上表現優異者,可以在山上留宿一宿,遍覽山館藏書。因此大家吃到半分飽時,都會略停一停,以免飽食之后思路瘀滯。

    張御史不知道上席倆人的暗流涌動,此時看時候差不多了,又見謝蘭庭唇角含笑跟齊鳶對視,還當倆人合緣,不由稍稍朝這邊傾了下身子,示意謝蘭庭離席,他有話要說。

    直到倆人走到會星樓一角,張御史才突然道:“蘭庭,看來你與齊鳶很有緣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