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本是冬至宴，此地又是皇宮，雖然帝后還未到來，可大家也不該如此失態。但誰讓蘇贏身上拉的仇恨值太多了呢？一見他那悠哉游哉的笑臉，就讓人心火直躥。

    只是言語譏諷，而不是沖上去動武，已經是考慮到宮廷之中不可失儀的結果了。

    于是，一堆明朝暗諷、陰陽怪氣撲面而來。主要圍繞蘇贏和他的《上京秘聞》。

    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聲情并茂——

    “世子真是了得啊，《上京秘聞》短短時間聲名鵲起，如今都販到了上京之外呢。”“這話本故事之流，本是虛構，但天下無知百姓眾多，偏愛信以為真。而故事越傳越遠，事實就越來越離譜。我聽下面的人說，有偏僻地方的百姓，竟然信了不知歪曲過多少遍的故事，以為朝廷之上都是貪官污吏，皇子公卿盡皆無能之輩，還有不軌之徒借此誘騙百姓舉義造反呢。”“由此觀之，話本故事害人不淺啊！”

    ——如此說來，創造出這些害人不淺的話本故事的蘇贏本人，豈不是包藏禍心？

    ——看過他話本的百姓連朝廷都敢反抗了，創造出話本的人又該當何罪？

    這里面的潛臺詞，在座之人都聽懂了。

    唯獨正主卻好像完全沒聽出其中內涵，只聽懂了字面意思，蘇贏只驚訝地微微挑眉：“《上京秘聞》還能有這樣的效果？”

    他的驚訝中帶著幾分興致盎然的味道，就好像玩耍過程中發現了有趣的附加產物。

    眾人一時都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岔子。

    ……不會吧？應該不會有人差點被扣上了包藏禍心的反賊帽子，還覺得事情有意思吧？世界上不會有這么心大的人吧？

    ……所以果然是他們聽錯了他的語氣罷！

    大概是因為這人在他們心中太招人恨，所以把他震驚惶恐的語氣聽成了興致盎然？

    陰陽怪氣了半天卻碰上軟釘子的滋味可太難受了，說了半天壞話，結果人家完全聽不懂潛臺詞，可不是讓人憋屈壞了？

    該不會……這家伙是故意裝傻吧？這樣想著的人說話時便更加不留情面：“世子真是好興致，這般時候還想著話本，也不知陛下若得知《上京秘聞》還有這樣的本事，會否更加高看世子？”

    面對如此明顯的幸災樂禍加嘲笑，蘇贏卻興致勃勃地起身離席：“沒想到大家都對《上京秘聞》這么感興趣。幸好我有先見之明，剛好隨身帶著《上京秘聞》最新一期的新刊。原本是打算送給陛下欣賞……既然大家都這么感興趣，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

    用莫名自豪的口吻說出這句話，他手中不知怎么變出了一疊小冊子，來到眾人面前一一發放：“來來來，大家千萬別客氣，這可是才出的最新期，民間還沒發行呢，能搶先一步看到，也算你們的運氣哦～”

    還沒反應過來，手上就被塞了一本小冊子的眾人都是一頭霧水：“？？？”

    ……這是在干嘛呢？！

    ……是聽不出大家話里話外的針對不滿，用這種拙劣的方式討好人……還是說，這話本內容都是對他們的滿篇詆毀，這是當面故意挑釁他們呢！

    ——怎么想這都是故意挑釁吧！

    也只有鄉下來的才會用這種上不了臺面的招數挑釁，不管話本內容有多離譜，他們可不會中了對方的計，在宮中失儀！

    心中暗自冷笑，便有人爽快翻開小冊子。

    看了前幾行，發現又是假世子系列文，而不是詆毀他們的內容，不少人自己都沒發現，自己已經下意識松了一口氣。

    看完開頭，嗯，有點意思，再往下看看！

    假世子系列文確實寫得妙趣橫生，反正皇帝還沒來，宮宴也沒正式開始，大家坐在這里也是無聊，不如看看話本打發時間。

    不知不覺，他們一頁接一頁看了下去。

    突然，有人的手指情不自禁顫抖起來，臉色也開始發白，看起來像是突發疾病。很快，就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越來越多的人身上出現了類似的“癥狀”。

    啪啪啪。

    顫抖的手指徹底松開，手中的小冊子啪地落地，不知何時，所有人已是面無人色。

    唯有因自家在假世子系列文中擔當大反派，代入時很不自在，所以并沒有翻看故事的魏國公徐潛還穩穩端坐。

    望著眾人集體“發病”的一幕，他打出一個問號：“？”

    “這是怎么了？難道新一期故事不精彩嗎？”旁邊的好大兒用比他更加疑惑茫然的語氣，代替他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蘇贏的聲音驚醒了眾人。

    回復神來的人看向他的眼神驚駭萬分。

    氣急敗壞的幾位宗室長者已經騰地站起身，顫抖著手指向蘇贏：

    “你——你怎么能——”

    “瘋子！真是瘋子！”

    “不堪入目！大逆不道！！亂臣賊子！！！”

    眼看眾人臉上不是憤怒便是驚恐，連“大逆不道”這樣的詞都用了出來，徐潛意識到不對勁了。他猛然看向旁邊一臉無辜的蘇贏：這冊子里究竟寫了什么？難道涉及圣上？

    不等他問出口，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喧嘩之聲，隱約能聽到喊殺聲和尖叫聲。

    原本氣勢洶洶企圖將蘇贏拿下問罪的眾人頓時不約而同扭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是皇帝平日起居的乾寧殿。夜色之下，隱隱能看見搖曳的火光和人影。

    不好的預感突然涌上心頭，讓他們臉上的神情也有了變化，有人竊竊私語起來。

    “……該不會陛下那邊出了什么事吧？”

    正猜測之時，周圍喧嘩聲起，驟然之間，一群宮中宿衛沖了出來，像是一陣突然刮起的颶風，“呼拉”一下把所有人團團包圍，明晃晃的刀槍映照在宮燈的光輝下，影子投射在每個人的臉龐。

    眾人的心頓時重重沉了下去。

    在一群如狼似虎的宿衛冰冷的審視中，所有人都不敢吭聲了，哪怕是剛才還企圖把蘇贏這個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物理消滅的“大忠臣”，都為了自家性命選擇沉默。

    連護衛宮廷的宿衛都出動了，宮中必然發生了驚天變故，誰也不愿卷入這場風波。

    但有些事情不是他們想避就能避的。

    “張大人，李大人，清河郡王……”很快，就有護衛頭領排眾而出，目光環顧之間，將幾位重臣和德高望重的宗室長者一一點出，發號施令道，“跟我走吧。”

    “可是陛下召見我等？不知有何要事？”

    有人顫顫巍巍，鼓起勇氣試探一句。

    那首領卻不耐煩地一揮手，示意手下：“廢話什么，還不快把他們給我帶走！”

    這樣的態度，任誰都能看出不對勁了。

    本就心生不妙的幾人愈發抗拒。可惜一切由不得他們。頭領發話，一群侍衛頓時蜂擁而上，跟抓雞崽一樣輕易就將幾人抓住，壓著他們就要強行帶他們走。

    “等等。”

    一道聲音突兀響起。

    在大家聞聲看去之前，蘇贏已經主動站了出來，他大聲表示：“我也要去。”

    他興高采烈的語氣好似要赴宴一般，充滿迫不及待：“加我一個加我一個！”

    ——這么好玩的事情怎么能沒有他？！

    宿衛頭領看向他的表情頓時分外精彩，像是意外，又像是震驚，還有幾分敬佩。大概是沒想到，居然有人對皇帝如此忠心，完全不顧可能存在的危險也要前往？也有可能是在想，居然有這樣看不清楚形勢的傻子，以為跟他們走是什么好事嗎？

    魏國公徐潛緊跟著起身：“我也一起。”他瞪了一眼不安分的兒子，卻沒說別的話。無論是為了自家兒子的安危，還是為了他效忠半生的天子的安危，抑或者整個徐家的未來，他都不會坐在這里不管不問，坐等塵埃落定。他從來不缺一搏的勇氣。

    兩人如此表態，頓時襯得其他人十分尷尬——剛才還在聲討亂臣賊子呢，結果陛下疑似有危難時，他們一個個茍全性命，反而是他們口中的亂臣賊子主動以身犯險？

    他們看向徐家父子的眼神充滿了幽怨。

    要是所有人都選擇留在這里，事后誰也說不出錯來，畢竟周圍都是明晃晃的刀槍，他們也是逼不得已被人威逼的啊！可一旦有人不畏生死迎難而上，他們卻巍然不動，就襯得他們格外膽小懦弱貪生怕死。萬一之后皇帝沒事，有事的就是他們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走上一遭。這么多皇親國戚朝堂大臣，即便宮中生變，想必沒有哪個喪心病狂的人會對他們舉起屠刀吧？

    想到這里，他們不情不愿地開口了。

    頓時，一道道“慷慨激昂”的聲音不約而同響起：“再加我一個。”“我也一起去！”“陛下遲遲不現身，百官惶惶，哪里有心思在此歡宴，唯愿一見天顏。”

    角落里的史官一邊奮筆疾書，一邊感慨：我大齊眾正盈朝，忠臣孝子何其多也！

    然后他也高呼一聲：“老夫也要去！”

    第70章 無冕之王36

    此時的乾寧殿， 已被團團包圍。

    殿中宮燈明亮，刀劍的影子映照在墻壁上，連同那一個個持刀的人影， 顯出怪誕而猙獰的形狀。被眾多宿衛毫不留情圍在中間的惠明帝神情難看，雖極力保持著往日的鎮定， 但眼中的驚怒之色卻難以掩蓋。

    他望向另一個人的眼神幾欲噴火：

    “不忠不孝的東西， 你這是要弒君？！”

    那人卻只是發出了一聲漫不經心的嗤笑。

    換作以往，惠明帝一個眼神下去，普天之下誰不又驚又懼，就連從前的他， 不也被玩弄于鼓掌之中？每日里戰戰兢兢，不敢行錯一步，唯恐惹得皇帝不喜，一旦抓住了機會便千方百計表現， 一心希望博得皇帝的青睞。而若是被皇帝這么罵上一聲， 那真是要跪地磕頭磕到死，除非皇帝收回他的話。

    但現在的他已不是過去的他了。

    連皇帝都成了他的階下囚，他還怕什么？

    “父皇不必拖延時間了。”一身皇子蟒袍的大皇子毫不客氣地開口， “寫吧！早些寫完傳位圣旨， 張相他們也該到了。”

    “你——”

    皇帝拿筆的手顫抖著，怎么都落不下去。

    “父皇就不能學學弟， 識些時務者？”旁邊的大皇子還在不耐煩地催促他，“瞧瞧我這可憐的弟，可是嚇壞了吧？”

    他唇角拉起戲謔的弧度，說話的語調也是居高臨下的，眼神就朝殿內另一邊瞅去。

    果然就見被好幾個宿衛看著的皇子老老實實待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此時突然被提及，更是臉色發白，頭也垂了下去。仿佛對殿中發生的一切都看不見也聽不見，只是個什么都不知道的無辜路人。

    見他這副鵪鶉模樣，大皇子頓感無趣。他撇撇嘴轉移了視線，又去看皇帝。

    蘇贏一行人就是在這時進來的。

    宿衛放行開一條道，一大群人一下子涌入了殿中，出現在皇帝和兩位皇子面前。

    除了被宿衛點名的幾位宗室重臣是皇帝傳位必需的見證者，其他人全都是逼不得已跟著徐家父子一起來的，甫一踏入殿中，他們便和皇帝一樣被明晃晃的刀槍抵在面前，頓時一個個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了。

    殿內的情況一目了然。

    被看押的皇子、被威逼在桌前寫詔書的皇帝，以及看起來最悠閑自在的大皇子。

    這一目了然的一切讓人瞬間就能得出一目了然的結論——大皇子逼宮造反了！

    最重要的是，看這情形，他還成功了。連宮廷宿衛都反水了，豈有不成功的道理？

    ——皇帝已經完了，大皇子贏了。

    之前一個個慷慨激昂“加我一個”的人此時頓時無比后悔，恨不得回到一刻鐘之前，縫起自己的嘴巴，老老實實縮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