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與殺豬刀 第186節
第160章 謝征性情上的倔強樊長玉是見識過的,但她對魏嚴了解不多,關于這位權相的一切都是道聽途說來的,僅有的一次見面,也是逼宮那晚。 這甥舅二人像不像,她無從論斷。 魏嚴給她的第一印象,倒是極符合他在世人口中的傳聞,冷酷無情,為達目的不折手段。 不同于李太傅那等乍一眼看上去,蒼柏般清冷高潔的儒士風骨,魏嚴就是刀刃磐石般冷且硬的一個人,仿佛沒有任何軟肋。 樊長玉在簟席間正襟危坐,遲疑道:“敢問義父,魏嚴和當年的淑妃……是否有故?” 陶太傅撩起眼皮重新打量樊長玉:“為何這般問?” 樊長玉便將之前冷宮宮女的招供以及齊旻的指控說了。 陶太傅放下手中茶盞,皺巴巴的手摩挲著杯沿,眼底多了幾許歲月侵蝕的滄桑:“當年我不在京中,對宮里所發生的事不甚清楚,但既是戚家那丫頭,魏嚴再狠的心腸,想來也做不出火燒清和宮的事。” 見樊長玉面露惑色,他道:“淑妃本是戚家女兒,跟那臭小子的娘,還在閨中時,便是好友了。那時謝家也還沒有今日的風光,撐著整個大胤的,乃戚老將軍,魏嚴和臨山都在戚老將軍麾下磨礪過,后來戚老將軍作古,臨山撐起了西北的半邊天,魏嚴則棄武從了仕,戚家丫頭,便是那時候入宮的。” 樊長玉眉心微攏,依陶太傅所言,魏嚴同淑妃,應當是年少便相識了,兩家關系似乎還頗好。 有這層關系在,魏嚴后來都能血洗皇宮,還燒起淑妃,就更說不過去了。 她在心里估摸了一下淑妃的年紀,淑妃當跟自己爹娘同輩,承德太子也是跟自己爹娘同輩的,這么算下來,那皇帝豈不是都老得能當淑妃她爹了? 雖然知道那些稍微富貴點的老員外,都還會娶好幾房年輕美貌的小妾,但意識到這點后,樊長玉還是沒忍住皺了皺眉:“魏嚴若是有意淑妃,為何不在淑妃進宮前求娶?” 陶太傅便長長地嘆了口氣:“你可知,承德太子生母是何人?” 樊長玉搖頭。 陶太傅道:“孝忠肅慈皇太后戚氏,乃戚老將軍的胞妹,淑妃的親姑姑。” 樊長玉很是愣了一愣,也就是說,淑妃和承德太子都是表兄妹了? 雖然歷朝歷代也不乏姑姑和侄女共事一夫的,但有承德太子和戚老將軍的前提在,她琢磨著,那時的戚皇后,兒子都已封了太子了,也不至于再讓娘家侄女再進宮幫自己固寵吧? 大抵是她心里想什么全都寫在臉上了,陶太傅繼續道:“如今的朝堂是一池渾水,那時候也不見得多干凈,這王朝的沉疴,都是一代一代積攢下來的,清了舊的,年月久了,又有新的附上去,就沒個能徹底清完的時候……” 陶太傅又淺淺嘆了聲,似乎感懷頗多:“你們既然都查到賈貴妃身邊的宮女了,應當也知曉當年賈貴妃有多獲盛寵,滿朝文武,一半都快姓賈了。早些年,還有戚老將軍這國之一柱撐著,十六皇子再得寵,太子也能穩坐東宮,戚老將軍一去,皇后失了倚仗,太子的路便也難走了。 坊間都罵貴妃惑主,外戚干政,皇后在戚老將軍去后,也病榻纏綿,怕自己再一走,太子在后宮徹底沒了幫襯,便借著侍疾為由,將戚家那丫頭接進了宮。我是見過那丫頭的,自小便冰雪聰明,又飽讀詩書,生得沉魚落雁之姿。這一侍疾,就是一年。一年后,戚皇后薨,那丫頭歸家后不久,便隨秀女選入宮,封了妃。” 樊長玉聽到此處,只余沉默。 淑妃進宮的緣由,比她想象中的更沉重。 皇子們黨爭那是要流血要死人的,承德太子若敗了,戚家這一脈,是何下場還不得而知。 整個家族的性命都壓在身上了,淑妃又哪里有選擇的余地? 一個念頭飛快地在她腦中閃過,樊長玉忽地抬起頭來:“義父,魏嚴和謝大將軍都曾在軍中得過戚老將軍的提攜,后來也都擁護承德太子,淑妃在宮中,亦是幫著承德太子和賈貴妃母子抗衡。這樣一看,淑妃的死,和魏嚴被安上的那項與之私通的罪名,都很是蹊蹺!” 陶太傅點頭:“若這一切真是賈家所為,魏嚴當年獨攬大權后,殺盡朝中賈姓朝臣,倒也不光是為肅清朝堂了。” 他低低嘆了聲:“那臭小子當初認定魏嚴是錦州慘案背后的推手時,我便想著其中怕是還有什么隱情,才親自上京來尋魏嚴。他那人如今是鐵石心腸了,可當年同臨山,那也是戰場上交付性命的兄弟,不然也不會把當眼珠子一樣疼的meimei,許給臨山。” 樊長玉聽得這些,又想起自己去謝氏陵園找謝征時,他說的魏嚴從前每年都會獨自帶他去祭拜,不讓下人跟隨,一時間心緒復雜不已。 她問:“宮里發生的這些事,您后來有聽到什么風聲嗎?” 陶太傅隨和清淡的笑容里多了些苦意:“丫頭啊,你可知錦州一破,北厥南下,這大胤河山亂了多久?儲君死,將帥亡,皇帝崩。那些蠻人,是想著借此機會直搗京都啊!青山埋骨,江河飲血,民間十室九空…… 抵擋北厥繼續推進的前線戰場慘烈如斯,家國存亡之際,宮里死了幾位妃嬪,亦不過蕩進這亂世血水中的幾粒微塵罷了。老夫的一雙兒女,亦是死在了戰亂之中,幸得敬元斂尸,才有一口薄棺一座墳塋。” 樊長玉喉頭發苦,羞愧低下頭去:“對不起,義父,我……” 陶太傅擺擺手,只說:“都過去了,錦州失陷后,大胤和北厥陸陸續續還打了三年,國庫空虛,百姓因戰火四處遷移,荒廢了農田,民間也征不上軍糧來……再打下去,異族還沒入京,大胤自個兒就要成一盤散沙了。魏嚴便是在這時站出來,一力促成了割地遼東十二郡換大胤二十年太平。 那時我同他說,往后的史書里,他此舉必是要被人戳著脊梁骨罵的,他答,亡國權相也是會被后世人唾罵的,左右都是罵了,不若趁關外的蠻子打了幾年,也耗盡物資了,讓地這二十載,賭一個將來。” 樊長玉也是當了將軍的人,在軍營摸爬打滾多時,陶太傅這般一說,她便能明白當時是什么局勢。 錦州城破后,大胤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硬是還同北厥人耗了三年,這三年里,必是還有無數和謝將軍、陶太傅一樣的忠骨擋在最前沿,才撐了這般久。 但北厥已耗不住了,又不清楚大胤究竟還能撐多久,所以才同意了魏嚴讓出遼東十二郡,息戰二十年休養生息。 大約北厥人那時也沒想到,用不了二十年,錦州就被曾經戰死在那里的謝氏后人收復,遼東十二郡亦被奪回。 聯想到魏嚴對謝征的嚴苛,又請陶太傅當了謝征的老師,樊長玉只覺自己愈發看不透魏嚴這個人了,他此舉,都不知是為了保住大胤,還是單純的只為了保住他自己的權勢。 可他也的確給自己外祖父安了個遺臭千古的污名,又殺了自己爹娘。 樊長玉不由抿緊唇角:“義父,魏嚴……到底算是個好人,還是個惡人?” 陶太傅復雜又寬厚得似能容納百川的目光靜靜地看著樊長玉,只說:“當時之人,只做當局之事,是非功過,且留與后人去評判吧。” 樊長玉淺淺應了聲,垂眸看著眼前的棋局,捏著手中棋子久久都沒再說話。 - 從陶太傅那里離開后,樊長玉把長寧和寶兒都帶去了趙大娘夫婦那里,想著齊旻也跟著李太傅一起落網了,那找到俞淺淺應當也不是什么難事。 謝五保護趙大娘夫婦受了傷,她喚來謝七,讓他安排人手查俞淺淺的下落,謝七說公孫鄞已派人找到了俞淺淺,只是齊旻不知怎么想的,沒把人帶來京城,反關在一處州府別院,去接俞淺淺的人回來還需個一兩日。 不論如何,得知俞淺淺沒事,樊長玉心中便松了一口氣。 當初她微末之際,俞淺淺幫她的那份情誼,她一直記著的,哪怕后來清平縣起了戰亂,她帶著俞寶兒南下逃命都還想著捎上自己和長寧,樊長玉如何不念著她的好? 她同謝七打聽現下的局勢,得知李太傅是死透了,齊旻中了那一箭,卻還沒斷氣,公孫鄞也摸不準謝征會如何處置這位承德太子的后人,便讓太醫先吊著他半條命。 小皇帝也在魏嚴府上被找到了,但瘋瘋癲癲的,不知是真瘋了,還是裝瘋的。 齊旻和李太傅逼宮前,讓欽天監官員放出的那番“龍脈逆亂、得位不正”的言論,如今倒是替寶兒做嫁衣了。 現群臣為謝征馬首是瞻,只需一個合適的時機,便可推俞寶兒上位。 樊長玉想著尚還撲朔迷離的錦州真相,心口不由悶得慌,想著先回去練套刀法冷靜冷靜好了。 一個不留神,卻撞上了一瘸一拐抱著一摞東西往謝征書房去的謝忠。 謝忠手上的盒子摔落在地,里邊的東西也全散落了出來。 “對不住,老伯。”樊長玉心虛不已,謝忠腿腳不便,她忙蹲下去幫忙把東西撿起來。 謝忠原本神色還有些冷凝,見是樊長玉,才放下了警惕,緩聲道:“是老奴見將軍若有所思,沒敢出言打擾,腿腳又不靈敏,避讓不及才同將軍撞上了……” 樊長玉本想寬慰這老伯這一二,卻在瞧清盒子里掉出來的除了信件,還有三枚虎符時,當即變了眸色。 那三枚虎符上,皆有崇州的小篆刻字,顯然都是崇州虎符。 但為何會有三枚? 虎符不是都只有左右兩枚的嗎?左符交與領兵的武將,右符留在皇帝手上。 樊長玉的呼吸幾乎是瞬間就急促起來了,她將三枚虎符試著并攏時,手竟然止不住地有些發顫。 左右兩半虎符很容易就合攏了,切口處對半的篆文都能完美地吻合上。 多出來的那一枚,是左符! 而她爹當年負責送的,是皇帝給的右符! 隨府的管家說,長信王曾當著麾下部將的面合過她爹送去的虎符,虎符并不攏! 所以并不是她爹送了假的虎符,而是隨家拿出來的是假符! 這個認知讓樊長玉渾身的血仿佛都逆涌起來,她倏地抬首問謝忠:“這些東西是哪兒來的?” 謝忠見她臉色極為難看,捏著虎符的手也大力到指節泛白,忙答道:“之前大理寺指控魏嚴的那謀士,后來翻供咬李家,還供出了隨家藏同李家來往書信的地點,侯爺先前就命人去搜取這些證物了,今日才快馬加鞭從崇州送回來。” 樊長玉一聽,顧不得多解釋什么,開始翻找那些信件:“老伯,我找些東西,回頭再同謝征細說。” 謝忠態度出乎意料地平和:“將軍想要什么,盡可翻找,侯爺一早就交代過,府上的一切東西,將軍都是可以隨意取用的。” 關乎揭開十七年錦州慘案真相的迫切,淡化了樊長玉在聽到這話時心底升起的那一絲異樣。 但比較遺憾的是,那些信件中并沒有魏、隨兩家來往的。 樊長玉盯著手上那三枚虎符看了兩息,起身道:“老伯,我暫借這幾枚虎符一用。” 謝忠只道:“將軍盡管取用便是。” 樊長玉拿著那三枚虎符徑直去找陶太傅。 房門被踢開時,陶太傅剛給自己斟上一盞茶,那“哐當”一聲大響,驚得他手一抖,滿杯茶水溢出沾濕的衣袍,不由數落道:“你這丫頭,不前腳才離開么,這般風風火火回來,又是什么事……” 樊長玉亮出三枚虎符:“義父,你瞧瞧,這虎符,是真是假!” 陶太傅耷著的眼皮往上一抬,數落聲戛然而止,神色當即也凝重了起來:“拿與我瞧瞧。” 樊長玉將虎符遞過去,陶太傅舉在眼前,借著窗口透進的亮光仔細觀摩一番后,道:“是崇州虎符,錯不了。” 樊長玉垂在身側的手用力攥緊,微垂著頭,平靜的嗓音里在竭力壓抑著什么:“當年我爹送去的是真虎符,是隨家別有居心!” 陶太傅皺巴巴的眉頭隆起:“這隨家倒也真是怪哉,要他出兵力挽狂瀾時,他不出兵,錦州城破后,倒又及時頂上去了。若當年錦州之失,罪責全在隨家,魏嚴那老東西何故替隨家隱瞞?” 樊長玉轉身就往外走:“皇長孫……皇長孫還活著,他對隨家恨之入骨,或許知道些什么!” 陶太傅看著樊長玉疾步而去的背影,轉瞧向棋盤上的殘局時,淺嘆了聲:“老東西啊老東西,當真是倔了一輩子,什么秘密能讓你死都要帶進棺材里?” - 暗沉的大牢里,只余天井處透下一束天光,細細的雪粒子洋洋灑灑地飄進來,在天井下方覆了薄薄一層。 牢房盡頭鐵鏈作響,一雙錦靴踏著夾道青磚緩步而來,行至靠里的一間牢房前方駐足,冷眼看著里邊盤膝而坐身形挺拔的老者,不作言語。 天牢寒氣重,覆在他大氅上的雪沫,竟也半點沒有化開的跡象。 魏嚴掀開肅冷的鳳目,看著立于牢外即將撐起大胤脊梁的青年,平淡出聲:“成王敗寇,你既贏了我,今日來此處,總不至于只是想來看我過得如何。” 謝征只靜靜地看著他,神色冷漠又散漫:“丞相猜對了,本侯今日前來,就是想看看一個一輩子都在弄權的人,失了權勢后,得是何模樣。” 魏嚴哂笑:“看來叫你失望了。” 謝征微偏了下頭,長發用金冠束得一絲不茍,遠處天井透下的亮光打在他側臉上,讓他五官的輪廓愈顯深邃,眼底噙著一絲徹骨的涼薄,最深處似乎又有其他東西,叫人瞧不真切:“倒也稱不上失望,丞相虺蜴為心,豺狼成性,怕也不記得做人該是何模樣了,連人都算不上的東西,本侯作何計較?” 魏嚴眼底瞬間浮起一抹冷厲,不是單純的怒,還有幾分長者對小輩的厲色。 謝征半垂著鳳目看他,冷漠道:“怒了?丞相有何資格怒?或者說,丞相是想告訴本侯,你殺自己親meimei親妹夫,是有苦衷的?” 魏嚴面部肌rou繃緊,索性閉上了眼,不再接話。 謝征散漫繼續道:“你娶回府二十余載的那位夫人來求我了,讓我留你性命。我才知你對魏宣的死無動于衷,是因他并非你的種。你殺我爹娘時也是這般無動于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