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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夫人與殺豬刀 第133節

    他們成功進了城。

    城樓上的守軍歡呼喜極而泣,樊長玉跟著鄭文常一同去城樓上找賀敬元。

    副將望著雙目威嚴看著前方的老者,激動道:“大人,盧城守住了!”

    老者并未應聲,臉上的表情也絲毫沒有變化。

    副將心中一驚,忙伸手去碰老者,老者身形已僵硬,只是依然拄劍不倒。

    副將悲愴大哭一聲:“大人!”

    剛上了城樓的樊長玉等人,聽到這一聲哭,心口陡然涼了下去。

    第113章

    走在前邊的鄭文常身形明顯踉蹌了一下,隨即撥開城墻臺階兩側還有些惶然的小卒,更快地往城樓上沖了去。

    樊長玉慢他一步,等上了城樓,看到跪了一地悲哭的兵將和埋頭擦淚的百姓,不知是太過悲慟還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疲乏,有一瞬她覺著整個人都天旋地轉,頭昏沉沉的,一股蒼涼感和彷徨油然而生。

    雖然在來的路上就已設想過盧城若破的局面,可親眼看到這位老者陣前拄劍而亡,那剎那間的悲意當真是山呼海嘯般涌了上來,攥得她難以呼吸。

    “大人?”

    鄭文常喉頭哽動,張嘴艱難喚了身形已僵硬的老者一聲,八尺來高的漢子,眼眶猩紅,在那一句出口后便已哽咽得不成聲。

    他抬手幫已故老者合上了那雙至死都還魏嚴怒睜著的眼后,跪了下去,重重向老者磕頭,直磕得額頭破開,涕泗橫流,口中只念著一句話:“學生來遲了,是學生回來遲了……”

    一旁的副將見狀,紅著眼,心生不忍,扶住鄭文常道:“文常,莫要如此,大人重傷未愈,又積勞成疾,得知反賊突襲盧城,不顧病體快馬加鞭趕來,以油盡燈枯之軀守到你們前來支援盧城,想來大人心中也是欣慰的。如今大敵在前,你莫要再糟踐自己身體,殺退反賊才是大人想看到的!”

    鄭文常抬起一雙充斥著血色的眼,看向城樓下方烏泱泱一片的反賊大軍,喃喃道:“對,反賊,他們該死!”

    他握拳的雙手,骨節被捏得吱嘎作響,起身后,直接下令:“眾將士聽令!隨我出城迎戰,斬殺隨元淮首級,替大人報仇!”

    副將忙勸道:“文常,不可魯莽!如今是兩萬賊兵圍城,受激出城迎戰,無異于以卵擊石!”

    樊長玉她們此番帶回來的騎兵只有三千,經過殺進城內的那番激戰后,如今只剩兩千。

    兩千人馬對兩萬,守城尚可,開城門迎戰,那就是自尋死路。

    鄭文常手背青筋暴起,他看著城樓下方被萬千兵卒護在最中心的那輛八馬并駕的戰車,后槽牙咬得緊緊的:“我獨自出城去,取那隨元淮首級!”

    說完這話,他提起長槍便要往城樓下方走去,他像是一頭發了狂的斗牛,副將伸手去拽都沒能拽住他。

    路過樊長玉跟前時,一直沉默的樊長玉突然發難,她出手如閃電,直接重重一手刀砍在了鄭文常后頸,后者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文常!”

    副將忙扶住鄭文常,本還有些擔心,見他是暈了過去,很快也明白了樊長玉的苦心,如今整個西北,軍中只有一名女將,副將很容易就猜到了她的身份,他感激道:“多謝樊都尉出手相助!”

    樊長玉說:“扶鄭將軍下去,讓他好生歇會兒吧。”

    副將招手讓幾名小卒扶鄭文常下去,又喚人抬來擔架,小心地把賀敬元的尸首放了上去。

    老者合上了雙目后,面目依然威嚴,可眉宇間又透著一股祥和。

    樊長玉在小卒們抬賀敬元的尸首下去時,靜靜端詳了故去的老者一會兒,輕喚了一聲:“世伯。”

    隨即才許諾道:“我會守住盧城,不讓反賊踏進薊州一寸土。”

    前一句是以故人女兒的身份喚這位高風亮節的老者,后一句,是以下屬的身份給的承諾。

    副將瞧得頗不是滋味,只道:“樊都尉也節哀。”

    賀敬元的尸首已被小卒們抬了下去,樊長玉沉默著點了頭,剛要回身看城樓下方的情況,,一直盯著城下反賊動向的斥侯便跑來向副將報信:“將軍,反賊又在準備攻城了!”

    副將聞言大驚失色,忙走到女墻垛口處往下看。

    只見城下的反賊重整了被樊長玉她們那支騎兵沖散的陣型,再次以盾陣和弓兵開路,掩護著運云梯的反賊朝著城樓逼近。

    副將焦頭爛額下達命令:“弓箭手,快快!填滿所有的垛口,兩人一組輪換!”

    轉頭又對樊長玉道:“樊都尉,騎兵中有多少擅長弓的?先調人把城樓上的垛口填滿!”

    樊長玉忙吩咐謝五:“把還能上戰場的弓兵都叫上城樓來。”

    能成為騎兵的大都已是普通兵卒中的佼佼者,弓兵要拉開長弓還得要不小的臂力,因此軍中擅騎射的兵卒更少。

    樊長玉帶回來的三千騎兵里,原本是有五百弓兵的,進城傷亡了不少,如今還剩三百余人能作戰,全被謝五帶了上來,填到了盧城城墻的垛口處。

    那些原本就在城樓上幫忙守城的百姓,則自發地去內城樓下方幫忙搬運兵器、石塊和滾木。

    樊長玉打過好幾次攻城戰了,這還是頭一回打守城戰。

    跟打攻城戰時,憑著一股悍勇一往無前朝前沖鋒不同,從城樓上往下看海潮一樣涌上來攻城的反賊,視覺上帶來的沖擊感更大,下方的軍陣鋪了多遠都能瞧清,心里壓力巨增,很容易令人心生怯意。

    副將顯然是有經驗的,在反賊的弓盾陣逼近射程時扯著嗓門大喊給將士打氣:“反賊的前一輪攻城,咱們墻頭上不到一千人都能守住,如今有幾千精兵來援,閉著眼也要把反賊給老子打回去!”

    反賊的弓盾陣一到射程內,他便大喝一聲:“放箭!”

    霎時城樓上箭出如流星,一個城墻垛口處,站兩名弓兵,一人放箭之余,另一人在后邊搭弦開弓,等前一名弓兵退下來了,后方的弓兵立馬補上去射箭,以此來保證城樓上射出的箭矢不斷。

    樊長玉跟著副將從垛口處往下瞧,發現反賊軍陣里是不斷有兵卒倒下,可對方人多,前邊的人死了,后邊的人踏著尸體仍在朝前沖鋒。

    靠著這樣的人海戰術,終究是又一次把云梯搭到了城墻上。

    經歷了前一場守城戰,這次城樓上的守軍反應很快,弓兵放箭之余,其他兵卒和百姓也開始往下扔石塊、滾木,抬起火油桶往下倒,又一個火把下去,云梯和攀爬云梯的反賊小卒就都被大火包裹,小卒慘叫著撲自己身上的火,可衣物上沾了火油,終究是燒成了個火人,從云梯上墜了下去。

    樊長玉初上戰場時,看到死尸都惡心得直作嘔,如今親眼目的這人間煉獄一樣的場景,她還是覺著惡心,只是不再反胃得想吐了。

    她甚至還能同副將分析戰況:“何將軍,我瞧著火油不多了,要不省著些用?有的云梯能用石頭和滾木砸壞,就用石頭和滾木砸好了。”

    盧城內的軍需物資,在最初的盧城之圍解后,便隨著城內的守軍一齊運向了崇州。

    畢竟那時誰也沒想到,已是困獸之爭的反賊,還能在數萬大軍圍城下,潛逃出來反攻盧城。

    何副將嘆氣道:“我先前也是和樊都尉一樣想法的,是賀大人說,不能讓反賊知道咱們城內物資不夠,反賊強攻幾次,咱們都堵回去,縱使是人海戰術,他們也會疲乏的。若讓他們知曉城內物資不夠了,只會更急切地攻城。”

    樊長玉聞言便沉默了下來。

    何副將這番話說得在理,這場守城戰他們是弱勢一方,兵力本就不足,一旦物資再告罄,反賊那邊士氣必然大振,拿下盧城易如反掌。

    反賊的這一輪攻城,盧城靠著進城的兩千騎兵和城內百姓幫扶,終究是又一次守住了。

    看著反賊如喪家之犬鳴金收兵,城樓上的兵卒和百姓們都歡欣鼓舞。

    軍需官清點一圈城樓上所剩無幾的軍需物資后,卻一臉沉重找到何副將道:“將軍,咱們的箭已經不夠用了,火油也只剩下幾桶了。”

    何副將看了一眼城樓下方似乎在再次重整軍陣的反賊一眼,問樊長玉:“樊都尉,唐將軍的軍隊,還有多久能到?”

    樊長玉說:“盧城和崇州相隔百余里地,唐將軍那邊就是什么都不帶,全速行軍,咱們至少也得再守兩個時辰。”

    何副將回望城下烽煙狼藉的戰場,只說:“那便再守兩個時辰。”

    跟在樊長玉身后的謝五面露異色,但什么也沒說。

    整個城樓上,只有底層小卒在歡呼這一場短暫的勝利,上邊的兵將,似乎都知道箭矢、火油、石頭、滾木這些東西都不夠了,盧城是守不住的。

    每個人臉上都寫著沉重,但誰也沒多說什么,依舊有條不紊做著自己該做的事。

    與其說是在準備下一輪守城戰,不如是在迎接一場壯烈的死亡。

    這種時候似乎連悲傷都變得多余了。

    樊長玉看著那一張張或沉重或洋溢著燦爛笑容的臉,沉默兩息后,突然對何副將道:“末將有個法子,或許能讓盧城守久些。”

    何副將忙問:“什么法子?”

    樊長玉道:“末將帶十幾人出城叫陣,單挑反賊那邊的將領,何將軍你趁此時澆封城門。”

    何副將一聽她這是要拿自己的命去換取多守這幾刻的時間,忙道:“不可!”

    樊長玉說:“這是末將眼下唯一能想到的,拖延時間的法子了。”

    她看著何副將:“反賊連夜出逃至此,軍需糧草必然也不夠,一旦讓他們入了城,遭殃的就是城內百姓。賀大人以亡軀才守住的盧城,怎可因我等惜命便破在我等手中。城內還需何將軍主持大局,故末將請戰。”

    何副將面露難色。

    謝五急道:“都尉若執意要出戰,屬下愿代勞。”

    樊長玉頭一回對謝五說重話:“你還不夠格。”

    何副將為難道:“樊都尉……”

    樊長玉唇角微抿,抱拳說:“何將軍,末將孟長玉,乃常山將軍孟叔遠之后,欺君本已是大罪,末將此生不能查清當年的錦州真相,替先祖正名,為天下百姓做件好事,也算是續孟家清名了,望何將軍成全!”

    何副將心頭大震,一番掙扎后,終是狠心一閉眼道:“準了。”

    樊長玉感激道:“謝將軍。”

    言罷就往城樓下方去。

    謝五忙跟上去:“屬下同都尉一道出城叫陣。”

    樊長玉在人少處頓住腳步,開口出乎意料地心平氣和:“小五,從軍這些日子,多謝你幫襯了。我知道你和小七留在我身邊,是他的意思。但他都要娶公主了,再留你們,我自己都過不去心里那關。”

    謝五一直跟著樊長玉身邊,還不知皇帝派了欽差去賜婚一事,驟然聽到這些,只覺怪異,同時心下又為樊長玉接下來要做的事惶恐,急道:“都尉,這其中肯定有什么誤會,誰同都尉說的主子要娶公主了?”

    樊長玉不答,只道:“我不怨他,錦州慘案舉世皆驚,換誰也做不到原諒。我一直覺著自己爹和外祖父都是清白的,但那也只是我自己覺著罷了。今日我若身死盧城,權當是替他們贖罪了,只有一事,還想再拜托小五兄弟。我若去了,盧城得以守住,你避開宮里和魏嚴的耳目,尋一戶好人家收養寧娘吧。”

    她頓了頓,好一會兒才說:“我如今放不下的,也只有她了。”

    心里還有個人放不下的,只是這輩子早已緣盡了。

    謝五紅了眼:“都尉……”

    樊長玉對著他一抱拳:“拜托了。”

    不及謝五再說話,樊長玉已轉身朝著甕城下方集結好的隊伍走去。

    那十幾人都是薊州本地的,面上都帶著視死如歸的肅然。

    樊長玉目光一一從他們臉上掃過,說:“咱們出城去,若能多守一刻,等到大軍來援,那么城內的袍澤手足、父老鄉親,就都不用死,咱們可能會被后世人記住名字,家里人能得到朝廷一筆撫恤金,下半輩子吃穿不愁。”

    “若守不住,城破了,我們就只是黃沙底下萬千尸骨中的一具而已,家中的妻兒老小可能會在戰火中顛沛流離,也可能會死在反賊刀下。”

    說完了,她翻上馬背,沖看守城門的小卒們颯氣大喝一聲:“開城門!”

    厚重的城門在車轱轆滾動般的“吱呀”聲里緩緩打開,樊長玉提刀駕馬從城內走出時,遠處黑壓壓一片的反賊小卒們明顯都愣住了。

    十六名精銳跟著出了城,呈雁陣分列在樊長玉身后,像是她背后生出的一雙羽翼。

    夕陽只剩最后一抹殘紅,城樓上的薊州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在這一片死寂的戰場里,樊長玉的嗓音撕裂長風,傳進每個人耳中:“孟叔遠之后孟長玉在此,賊將可敢出來迎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