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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夫人與殺豬刀 第109節

    黃沙煙塵里,一人一馬自狹道最后方徐徐走至陣前,肩頭的麒麟肩吞在烈日下莊嚴又猙獰,玄色的披風拖曳在馬背上,斜提一桿黑柄漆金盤龍紋的長戟。

    只這玄甲黑馬,便已駭得城樓上的小卒們瞳孔驟縮,兩股戰戰。

    看清那烏鐵戟柄,刃口附近盤著龍紋的戟刀,更加確認了來人身份,城樓上的小卒們面色愈發惶惶。

    “烏金龍紋戟,是武安侯!”

    “武安侯親自來了,康城今日必是守不住了!”

    尋常武將萬不敢用有龍紋的兵器,那柄烏金龍紋長戟,乃武安侯當年奪回錦州,一雪十七年前割地之恥,皇帝龍顏大悅,親自命數百名工匠冶造,賜予武安侯的。

    封侯時候賜爵武安侯,皇帝亦言:“得武侯如此,我大胤可安。”

    如今的朝野,但凡是個心高氣傲的武將,都妄圖同武安侯比個高下。

    但武安侯那一樁樁一件件的戰功,也的確是他們窮極一生都攀越不過的高峰。

    城樓下方的戰車上架起兩排戰鼓,渾厚的鼓聲在空曠的戰場上響起時,城樓上守城的小卒們都驚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險些連手中刀劍都拿不穩了。

    城墻垛口出搭著弓箭的小卒一雙手也抖得跟雞爪似的,弦上的箭哪還有個準頭。

    戰鼓聲里,馬背上的青年將軍抬首往城樓上看來,極淡漠的一雙鳳眼,容顏俊美好似玉刻,單手提戟直指城樓,狂佞喊話:“隨元青何在,出來受死!”

    城樓上的傳令官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趕回去報信。

    -

    康城被困才數日,但城主府已是一片愁云慘淡。

    都知道此番圍了康城的乃武安侯,莫說底下的小卒們懼,便是城主府的下人們也知城破不過早晚的事。

    但怕歸怕,沒人敢議論戰事,這些日子,府內已陸陸續續亂棍打死了好幾個妄議康城很快就守不住的下人。

    從城門處趕回來的傳令官一路急行,穿過深深庭院,終于被引到了隨元青跟前。

    他單膝點地,幾乎是顫著嗓音道:“世子,武安侯在城門前叫陣,讓您出戰。”

    臨近入夏,日光有些曬人,書房窗前的竹簾打起一半,入門處日光灼灼,再往里,一絲日光也照曬不到,顯出幾分陰沉來。

    隨元青散發跣足席地而坐,身前的矮幾上亂糟糟堆放著書籍筆墨之類的東西。

    他先前落到謝征手中,受了不少罪,被救出來后,調養多日,身上的皮rou傷雖好了,整個人卻清減了許多,眉宇間陰郁愈重,聞聲只陰沉道:“不去,爾等繼續死守城門就是。”

    傳令官有些猶豫:“世子,城內將士們軍心潰散,士氣低迷,再這么下去,康城只怕要不攻而破了。您曾在崇州戰場上大敗過武安侯,您若出戰,多少還能讓將士們重振一番士氣。”

    隨元青冷笑:“本世子若真出戰了,才是中了他謝征的計。他放著崇州不取,親自來康城拿我,不就是急于要從朝廷黨爭中脫身?崇州一日不破,他便一日不敢入康城城門。”

    傳令官無奈,只得退下了。

    書房內只余隨元青一人后,他才突然憤怒大吼了一聲,一把揮落矮幾上的書籍卷軸,裝著墨汁的硯臺砸在地上,烏黑的墨汁潑灑在木質地板上。

    隨元青兩手撐著矮幾,勁瘦的手背青筋凸起,蒼白的下顎因死死咬著牙關而繃得極緊。

    曾幾何時,超越謝征一直都是他的心魔,畢竟這么些年,他一直都是照著謝征的樣子在活,學他學過的東西,練他練過的功法。

    崇州戰場上初次交手,他以為他勝了,此后謝征便是他的手下敗將。

    直至如今,他方才明白自己當時的天真。

    他甚至有一種預感,他或許會死在謝征手上。

    這種預感像是心頭蒙了一層霧靄,讓他一日勝過一日陰沉,這些日子他都只把自己關在書房。

    他需要冷靜,只要找到牽制謝征的點和他突然攻城目的,他總能找到應對之法的。

    隨元青沉沉閉上眼。

    屋外有腳步聲在哆哆嗦嗦地靠近。

    隨元青掀開眸子時,少女受驚,嚇得險些打翻了捧在手中的那一碟糕點。

    她抖著手把那一碟賣相精致的點心放在了矮幾前,顫聲道:“是我,表哥。”

    深閨里嬌養出的女子,一張小臉只有巴掌大,膚質細膩如凝脂,杏子似的一雙眼里,淚光點點,怯生生的,只讓人想到雨打梨花四字。

    隨元青瞇了瞇眸子,這是一種和他遇到的那只野貓全然不同的美,野貓性子大得很,會抓會撓,會咬人。

    眼前的女子,卻像是一朵在雨露中顫巍巍綻放的嬌花,只等人采擷。

    她太嬌弱了些,仿佛旁人對她做什么都可以,而她也全然無力反抗,便是反抗,大抵也只是用那雙水汪汪的眼望著欺辱她的人無聲落淚。

    隨元青抬手扼住她下顎的時候,她整個人都顫了顫,有些慌亂地抓起盤子里一塊精致的糕點要喂給他吃:“母親說……說表哥這些日子為了守住康城殫精竭慮,讓廚房做了些點心,叫我拿過來。”

    隨元青沒張嘴,望著眼前這張嬌美的容顏,漫不經心般問:“表妹抖得這般厲害,是在怕什么?”

    女子慌亂搖頭。

    隨元青松了鉗制住她下顎的手,拿起她要喂給自己的那塊糕點看了看,突然笑了笑,反喂去女子唇邊,道:“我不喜甜食,還是表妹吃。”

    女子臉色頓時煞白了幾分,只一味搖頭:“我……我也不喜的。”

    隨元青捏著糕點,垂首時嘴角依然還掛著笑,神情卻極度陰翳,低聲問:“為什么?”

    女子心性終是不敵他,很快崩潰大哭起來,道:“表哥你快逃吧,父親聽說武安侯親自在城門前叫陣,怕城破后劉家被滿門抄斬,才讓廚房做了這有毒的點心,準備毒死你后割了你人頭,拿去城門口獻降。”

    隨元青便咧了咧嘴,臉上笑容更大了些,他說:“這樣啊。”

    言罷竟是直接從劍架上取了劍便出門去了。

    燕軍攻城,城內主要兵力都在四大城門處,留守在城主府的不過數百家兵。

    女子以為隨元青提了劍是要逃出府去了,手腳發軟地走出書房,心中惶惶正不知怎么回去復命,卻聽得前廳一片鬼哭狼嚎的哭喊聲。

    她心中一驚,挽在臂彎里的輕紗掉落在地也顧不上撿,拎著裙擺疾步往哭聲來源處跑去,一進前廳,瞧見滿屋子的死人,她險些沒兩眼一翻當場暈過去。

    看到自己父母都倒在血泊中時,她脫力跌坐在地,極致的悲傷和恐懼讓她連哭都哭不出來,只有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許久才緩過這股勁兒,悲喊出聲:“爹——娘——”

    她看惡鬼一般看向劍身上還滴落著粘稠鮮血,立在大廳中央的隨元青,哽咽得不成調:“為什么……為什么要殺我爹娘?以你的功夫,你能逃出去的,你逃出城主府不就好了……”

    隨元青冷眼看著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的嬌弱女子,扯了扯唇角。

    他這個表妹,也不知是被養得太天真,還是純粹太蠢。

    亦或者,劉家深知權貴們娶妻只會娶那等世家精心培養用來做宗婦的貴女,而收個美人,當然得溫柔小意、心思單純才好,所以才把家中女兒養成了這副柔弱可欺的模樣。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眼前這個女子,也早早地就是個家族棄子了。

    可憐見地,她還替那隨時打算把她當個玩意送人的父母哭成這副模樣。

    他在她跟前半蹲下,用沾血的手碰了碰她的臉,反問她:“他們都要拿我人頭去獻降了,我為何不能殺他們?”

    劉婉兒雪腮上沾了他的血指印,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長睫煽動著,眼淚簌簌直掉,愈顯嬌弱可憐。

    她是極好看的,天底下的男人,怕是沒人不會對這樣的美人軟下心腸來。

    但隨元青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樊長玉往他身上扎刀時那個冷漠又狠厲的眼神來。

    從前他也是喜歡劉婉兒這類美人的,乖巧,憐弱,像是一株藤蔓,離了樹就只能枯死掉,所以只能竭盡全力地攀附著他。

    可這樣的美人見得多了,他幾乎想不起誰是誰的臉,一樣的性子,一樣的嬌憐,身邊多了誰少了誰,他都不一定記得。

    權貴們對這類美人,爭的無非也是最貌美的那一個,但紅顏總是易老的,不過三五年,又有新的、嫩得跟水蔥一樣的美人們重新進入權貴的視野。

    誰還記得前幾年叫他們搶破頭的那美人是何模樣?

    一如青樓里的花魁,老了,便有新的人頂上來。

    見過了太多千篇一律的美人,反倒是那只會傷人的貓兒讓他惦念難忘。

    隨元青收回了手,看著伏在地上,因哭得悲愴,腰臀都跟著聳.動的女子,說:“你是個好孩子,同我說了實話,我不殺你。”

    他收了劍,起身行至門口,又停下腳步,側過頭道:“從此你便不是劉府的女兒了,躲去民間,自己好好活著。”

    劉婉兒怔怔看著隨元青離去的背影,又看看屋內到死都沒能瞑目的爹娘,十幾年來從未遭逢過這樣的變故,她此刻除了哭,腦子里只余一片對未知的惶恐和茫然。

    她甚至顧不得那人方才還殺了自己雙親,幾乎是本能地攀著門爬起來,哭著扶墻去追:“表哥……”

    -

    正午的日頭正烈,隨元青太久沒出過書房,走過垂花門時,他站住,瞇了瞇眼看向掛在天上的那輪圓日。

    強光讓他眼前有一瞬像是失去了色彩,整個世界都暗了下來。

    他牽唇笑了笑,懶洋洋的,又似泰然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一般。

    這世間還有一種活法,叫做向死而生。

    -

    燕州軍在城門下方叫陣多時,都不見隨元青出戰,反而是等來了對方掛在城樓上的一道免戰牌。

    下方的燕州軍罵陣罵得愈發厲害,城樓上的崇州小卒們一個個灰頭土臉,眼神甚至可以說是已有幾分麻木,比起這樣日復一日的攻城折磨,他們如今倒希望燕州軍痛快些,一舉拿下康城。

    謝征同公孫鄞回營后,公孫鄞氣得狂扇手中折扇:“隨元青那個縮頭烏龜,當日在一線峽戰場還敢狂妄同你叫陣,如今只敢夾起尾巴做人!真不害臊!”

    謝征道:“他未受激出戰,定是明白我在此同他耗,是要等崇州先破。但今日之后,康城內反賊士氣全無,軍中若有生二心者,內亂又能讓他們自個兒先頭疼上一陣,短期內必不會再主動出擊。”

    公孫鄞怒氣一收,道:“行了行了,你這是要去崇州了不是?”

    他嘖嘖兩聲:“說好的三日后,這才兩天半就坐不住了?”

    謝征只淡淡道:“本侯有些私事要處理,隨元青已知我在此,不敢輕舉妄動,我走后,你尋人假扮我留在帳內便是。”

    公孫鄞不由狐疑:“你去見她,不就是私事了?還有私事要處理?”

    謝征說:“我命人給她打了件兵器。”

    樊長玉上次同石虎交手,因沒個趁手兵器,幾乎被壓著打的事他早聽謝五說過。

    幾乎是從山下下來時,他便已吩咐人去找鐵匠打造兵刃,本是想給樊長玉一個驚喜,哪知她主意大,要從軍去崇州戰場。

    算算日子,那兵刃也該打好了,他此番去取了,正好可以給她送去。

    公孫鄞想起上次的自取其辱,這回只聽了個話頭,便立即道:“行了行了,你趕緊走吧!”

    帳外卻有親兵捧了卷起的信件進來:“侯爺,海東青送了信回來。”

    海東青被樊長玉帶走了,海東青會突然送信回來,八成是樊長玉那邊的消息。

    謝征抬手接過,一目三行看完,原本還和煦的神色,瞬間沉了下來,信紙被他扔進了焚重要信件用的炭盆里,冷聲道:“備馬!”

    公孫鄞心里頓時跟有只貓爪在撓似的,忙問:“怎么了?”

    但謝征壓根沒回答他,直接掀簾大步離去了。

    公孫鄞瞥見一旁炭盆里的信紙還沒燒完,被風吹得飄落了出去,他沒耐住好奇撿起來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