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算法則 第45節
“送你回公司。”他說。 林羨清沒進他的車,靜靜站在車旁, 說:“我不回公司, 還有事要辦。” 車里的人眼神暗了下, 有些躁地轉著腕上的表, “哦”了一聲后就發動了車。 這邊街上的人很少,人行道上只有零散幾個人牽著狗在散步, 秋天的葉殘落一地,像棲息著一森林的枯葉蝶。 林羨清轉身看見他的車慢吞吞駛離, 她往反方向走了幾分鐘, 卻發現旁邊有輛車追上來跟住她——溫郁把車開回來了。 她站住不動,路上的車也停下了, 溫郁的車窗半開著, 他煩躁地狠捏著腕骨處, 眼睫低下,兩人無聲對峙, 都不說話。 林羨清率先打破沉默,“你回來干嘛?” 隔著排排在秋天萎蔫干柴的枯枝敗葉,溫郁遠遠地睨向她, 眼神漆黑深沉, 像極夜的黑天。 “上車。” “去哪兒都順路。” 林羨清默然幾秒, “沒必要, 我自己坐地鐵也不麻煩。” 在被接二連三拒絕以后, 溫郁也沒堅持, 窩在駕駛位看著林羨清走進了地鐵站才離開。 車里的電臺聲音聒噪, 本來是怕她上車時無聊才打開的,既然林羨清不坐她的車,好像也就沒了這個必要,溫郁抬指關了電臺,動作間從兜里掉出那袋過期的牛rou干,他撿起來塞進了原來那個盒子里。 上了地鐵以后林羨清才有空在工作群里問:“溫總要跟項目?什么時候的事兒?” 底下有好幾個人也迷惑地打了幾個問號出來,看上去好像也不知情。 直到王可心冒個頭出來回答:“大概一個小時以前吧,我也覺得很突然。” 沒多久以后王可心反應過來什么,她問林羨清:“他秘書也是才告訴我的,我還沒來得及跟別人說呢,你怎么這么快就知道了?” 林羨清看著手機屏幕有點為難,她也不好直說剛剛的事,于是半真半假地回復:“剛剛碰到他秘書了。” 這事兒就被她糊弄過去了。 其實她跟溫郁說的那句“還有事要辦”也不是全然用來搪塞他的,林羨清接下來還要跑好幾個地方,主要是拉攏幾個珠算方面的老師,請他們去教育中心任教。 有一家珠算班開在一片瀕臨拆遷的老筒子樓里,這家培訓班的名聲其實并不太大,但是是位資歷很老的老爺子開的,林羨清主要是想把這位老爺子挖過去。 珠算班的教室都很狹小,好在收的學生不太多,一個教室里松松散散地坐了十來個學生。 林羨清從窄廊里穿過去,在最頂樓的一個小房間里看見了老爺子,他名字叫溫和,看上去也很溫和,確實是人如其名了。 見到溫和的時候,老爺子正縮在一張缺了角的木桌子后面,半晌后才很艱難地擠出來。 林羨清上來的時候掃了幾眼樓下的教室,里面的桌子都是完好無缺的,好桌子都給去學生用了,他只落得個破破爛爛的缺角桌子,一邊的桌腿還墊了報紙以維持平衡。 因為辦公室的地方太小,溫和請林羨清到走廊上交談,老人留著很濃的胡子,已經發白了,但是他挺愛笑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彎成一條縫,總給林羨清一種熟悉的感覺。 很莫名的,林羨清對他很有好感,也許是因為林老爺的原因,她對這個世界上眾多的老人都懷有莫大的善意,于是跟老人交談的時候林羨清一直莞爾,語氣輕緩:“如果您同意加入我們的教育中心的話,可以搬去我們那邊的地方繼續開珠算班的,屋內設施也由我們那邊提供,第一年的租金可免,室內條件和人流量肯定會比這里要好很多,孩子也能受到更好的珠算教育。” 溫和聽著點點頭,渾厚蒼老的聲音帶著笑意:“聽起來很好啊。” 林羨清也莞爾,剛以為這次能很順利地談下來的時候,又看見老人慢慢搖著頭,把合約給關上了。 溫和說:“但是我不能遷址。” “為什么?” 老爺子指了指樓下,聲音摻著嘆息:“你知道這里的孩子都是什么家庭條件嗎?住在這片老城區的,基本都是跟著爺爺奶奶過日子,我看見好多孩子,一年到頭換來換去都是那幾件衣服,也就我的珠算班每周都有免費公開課,他們才能來看看,能摸到算盤。” 從走廊的另一邊跑過來個小孩兒,他們停在溫和面前,摸著頭笑說:“爺爺,我的算盤的梁斷了,您能幫我修修嗎?” 小男孩這么說著,從背后拿出一把小小的算盤,因為梁斷了而散了幾顆珠子出來。 他臉色有點窘迫,好像覺得這樣拜托人家是一件難堪的事。 溫和指了指自己的辦公室,笑說:“放在里面的桌子上吧,明天記得來拿。” 小男孩點頭,飛奔去房間。 林羨清這才看見老爺子辦公室的桌子上擱了好幾把壞掉的算盤。 小孩兒走后,溫和看著林羨清,有點無奈地說:“所以要是我搬走了,誰來教他們呢?” 所以要是這個又偏又小的珠算班沒了,誰來告訴他們,生活在泥沼與深巷里的孩子,也可以有理想和愛,而不是只能在生活的柴米油鹽里打滾,撲得一身揮不掉的塵埃。 有時候人不是沒有理想,而是因為承擔不起追逐理想要交付的代價,那些勵志雞湯,所謂的“堅持到底就能找到理想的出路”,在這些人看來都只是紙上的墨字,因為他們能找到生活的出路就已經很困難了。 日頭漸斜,林羨清看見老人銀白的頭發與胡子逐漸變得金黃,她聽完后笑笑,朝他鞠了一躬。 “我明白了。”她說。 林羨清把頭伸出墻外,看見樓底下有幾個孩子圍成一團,臉紅脖子粗地爭論誰算得快,然后被各家的爺爺奶奶給扯開,催著小孩回家吃飯。 這場景很熟悉,她小時候好像也是這么牽著林老爺的手回家的,那時候小鎮的商業街和西郊的公園都沒建成,一老一小能繞著河堤走上好幾圈,林老爺會邊牽著她邊給她講那些老師不講的“林家秘笈”,說得玄乎極了,林羨清總是不信,林老爺會板著臉重復那句話: “我們林家,祖上就是管賬的!” 于是林羨清在看見樓下那群小孩兒的時候突然覺得懷念,恍然間發現自己已經長得這么大了。 溫和有點奇怪地問他:“按理說我這個珠算班并沒什么名氣,也沒請過很厲害的老師,你們為什么會找到我?” “是我爺爺,他跟我推薦您的。” “你爺爺是?” 林羨清笑笑,“他叫林子祥。” 這個名字脫口而出的瞬間,對面的老人突然爽朗地笑笑,“老會長啊,怪不得,我跟他當了半輩子的同窗。” 林羨清愣了,她吞吞吐吐地重復:“老……會長?” “你不知道嗎?在冷思成之前,他是那個鎮的珠算會長,而且因為他那個人嚴肅又古板,整個小鎮的珠算班都怕他,不過聽說現在那邊的珠算班已經倒了不少,他恐怕要氣死。”溫和說著說著就笑了。 林老爺確實沒跟她說過自己以前當過協會會長,更有可能是在她去到林老爺身邊時,他已經退休了。 溫和又說林羨清小時候他還帶她出去玩兒過,但是林羨清已經想不起來了,即使有這層關系,溫和最后也還是沒松口,要堅守在這里教他的學生。 林羨清非但不覺得可惜,甚至覺得這比她把人挖去教育中心要更有意義。 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已經是傍晚了,居民樓底下都是放學的孩子,林羨清走上樓才發現自己家門口堆了好多大大小小的包,包上貼著一張紙條,是她mama寫的: 『本來想親自來看看你,但是來了發現你不在家,工作很忙嗎? 這些都是過冬的衣服,你沒帶走,我怕你冷就給你捎過來了。生活有困難的話偷偷告訴我,我不會跟你爸說,mama這里也有點小錢,還能幫幫你,你住的地方確實有點不安全,還是希望你早點回來,家里人都很擔心。 我們清清明明就還是沒長大的姑娘,也沒人盼著你長大,希望你有時間能跟mama聊聊天,不然我們不知道你有沒有委屈,有沒有不快樂。』 看到紙條的這一秒,林羨清突然覺得自己很幼稚,根本不像自己說得什么“因為長大了”,她因為原來被拋棄過的事總是埋怨家里,討厭林柏樹,討厭林志斌,討厭她mama,像個小孩子一樣賭氣不回家,只是為了證明“我不跟你們一起也可以過得很好”。 一直以來,有可能只是她單方面地覺得“他們都不愛我”,只是她單方面覺得自己沒得到父母的愛,并且暗暗把自己得到的部分跟林柏樹作比較。 但是其實她得到的并不少了,她擁有很多的愛。 林羨清忽然想到溫和說的——“誰來教他們理想和愛。” 原來在很早的時候,她就學會了,她比大多數孩子都幸福得多,因為有人一樣也沒得到過。 作者有話說: 溫郁:我一樣也沒得到過。 這章林老爺的內容可以對標第十二章溫郁說服莊羽的話,當時我沒解釋,現在揭露出來了!! 第49章 珠算 ◎“不想你走。”◎ 她很費勁兒地把mama送來的包拖進了屋子, 但是屋子本身空間就不大,被這幾個大包占據以后,活動空間被占掉小半。 因為下雨的緣故,屋內發潮, 時常會有一種霉味, 林羨清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尤其覺得這種味道難聞, 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 不知道是第幾個失眠的夜, 冷風經過窗外,像發怒的秋老虎。 后面幾天因為溫郁的突然參與, 一群人做事都認真了很多。 溫郁也不知道抽什么風,經常讓秘書來轉悠, 美其名曰“看看他們的工作情況”, 他自己又不來。 因為這事兒,王可心收了剛買的毛絨玩具和毛絨絨的毯子, 只能每天在工位上正襟危坐。而林羨清極為怕冷, 也不太敢把毯子拿出來蓋, 就怕被指責“工作態度不好”。 派人來監視還算好的,沒過幾天事情更離譜了, 溫郁那邊本來是要出一趟遠差的,出國拓展業務,這事兒本來應該是吳濤去跟的, 但是吳濤因為最近的強降溫發了燒請假在家了, 這事兒又落到了林羨清頭上。 她很懵地從老板辦公室出來, 機票還是臨時加的, 因為訂票的時候沒座而給她升了頭等艙, 起飛時間是明天上午八點。 明天就出發了, 她今天下午才知道, 真是有夠戲劇性的。 林羨清從老板辦公室出來以后,王可心在轉椅上轉了幾個圈,調侃她:“牛啊你,單獨跟大帥哥出國約會。” 她聽完王可心的話,心想大帥哥還是我前男友呢。 當然,這句話林羨清沒說出來,她很認真地問:“飛機票給報銷吧?” 王可心卡了一下,“機票都是投資商那邊訂的,報不報銷你得問那邊的人,一般都是給報的吧。” 林羨清點點頭,嘆著氣心說她能找誰問? 因為時間很緊,林羨清領了通知就得回家收東西,出差日程比較長,有兩周左右,而北歐那邊又比較冷,林羨清收拾了滿滿一行李箱的衣服。 飛機場離她住的地方很遠,林羨清天不亮就得起來趕車去機場,拖著行李箱下樓的時候,剛走到那棵石榴樹下,有什么東西突然砸中她腦袋,林羨清抬手摸了一把,摸到半邊裂開的石榴皮。 這個時節剛過石榴結果的時期,況且這棵樹長在居民樓中間,幾乎是一結果就被摘空了的,她倒是沒料到現在還能有“幸存者”掉下來,還正好砸在她腦袋上。 林羨清被砸得懵了下,遠處有輛車的車燈直直照向她,這個時候天才蒙蒙亮,再加上居民樓間隙的過道常年都是黑不見光的,林羨清的眼睛適應了黑暗,被這么猝不及防地一照,眼前一瞬間發白,她抬手擋在眼前,瞇著眼睛看過去,車牌號很熟悉。 溫郁從車上下來,身子松散地倚在車門旁邊,他今天沒穿西服,簡單的灰色外套覆在黑色長頸毛衣上,氣質憂郁,像他又不像他。 兩人之間隔著一棵樹干歪折的石榴樹,林羨清手里捏著那塊掉下來的石榴皮,眼神直直落在對面青年的身上。 “林羨清,還不過來?”溫郁說。 他叫了她的名字。 鬼使神差地,林羨清把那塊石榴皮裝進了包里,她抬步朝溫郁走過去,坐進副駕駛的時候發現那個貓窩還在后排,待在原位沒動過。 溫郁后于她上車,進來的時候裹著一身冷冽的氣息,像是剛從北極的冰水里撈起來,也像纏了一身秋風。 車載音響開著,音樂聲緩緩入耳,放的是“past lives”。 溫郁坐進來以后,低頭撈出兜里的打火機,隨意又散漫地扔在右手邊的盒子里,林羨清下意識低眼看了下,打火機的金屬外殼上有好幾道劃痕,底部刻了一串數字和字母,林羨清因為眼睛近視,看不太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