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108節
“你不怕他又打你?上次你被揍慘了。” 賀圖南說:“你好像挺高興的?” 展顏站住:“我高興什么?我不高興,你要是被打死,那我也會死。” 賀圖南發現,她的情感還是那樣極端,她說這個時,不是玩笑,那神氣,真的能一頭撞死似的,她看著不像這么激烈的人,但一開口,還是跟少年時一樣,只不過,他很久沒聽她這么講話了。 兩人到了車里,展顏就不說這種話了,春風,春光,春花,全都隔在了玻璃外頭,她說你給我們打錢了嗎?每個階段都要打錢的,有預付款,方案完了又該打錢。 “你不會扣我們設計費吧?” 賀圖南慢條斯理弄著安全帶,他深深看她兩眼:“我沒亂扣人費用的毛病。” “那你真是圣父一樣的甲方。”展顏看他頭發吹亂了,又想笑。 賀圖南做不到抽離這么快,他沉默著,展顏便開始說自己想給村小設計教學樓的事,他好像在聽,誰知道呢? “你怎么不說話?” “挺好的,這活兒對你來說不難。”他說了一句。 “不用太復雜,我得跟施工圖組學著,回頭石匠們看不懂圖紙就麻煩了。但我覺得得有個圖書室,到時你能捐一批書嗎?圣父?”她這會兒特別想跟他開玩笑,心情好,俏皮話就也多。 賀圖南凝視前方:“別這么喊我,我不是,你要我做什么我去做就是,但別這么喊我。” “你生氣了嗎?”展顏看他沒什么表情,收住笑,“對不起,我忘記了我們不是以前那種能開玩笑的關系。你一生氣,就會把人扔下,我不說了,要不然,你會讓我下車。” 賀圖南皺眉:“我在你心里,都成這種人了?” “你是。” 他也就不再說什么,沉默了會兒,見她已經在看風景了,說:“我回來,冒了很大的風險,畢竟我也是第一次接觸,做什么,利益都是放第一位的。公司一群人跟著我,都要吃飯的,我自己也要吃飯,可能有時我做事跟你理念會有差異,比如博物館的事,你可能心里對我不以為然,我也接受,我一直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等我有更大的選擇空間時,也許能更尊重你一些,我盡量做,希望你還能給我那樣的機會,如果時間允許的話。” 他說的非常懇切,但沒有卑躬屈膝討好似的,大大方方說出來,態度很鮮明,展顏輕輕擺弄相機,低聲說:“我也沒怪你,我從來沒在這種事上怪過你。” 賀圖南點了點頭:“多謝你體諒。” “你為什么辭掉工作?為什么要冒這個險呢?你在投行,更應該知道經濟危機這些事,我不太懂,可你懂,你懂還要冒險。”展顏側過身,想弄明白這個事兒,他在事業方面,她就沒清楚過他的想法,計劃。 賀圖南說:“在投行干的累,太累了。” “回來就不累嗎?” “不一樣的。” “徐牧遠說,其實投行更適合你,你也有能力往更高一層走,你回來,大家都不理解。” 理解這個事兒,才是世上最難的,賀圖南降下車窗,一手伸出,春風從指縫間溜走,他張了張五指: “一個人心無掛念,又無聊,就想找點刺激的事情做。” 他本質上確實不夠安分,追逐是天性。 展顏說:“你如果失敗了呢?窮困潦倒,負債累累,怎么辦?你想過嗎?你本來有很好的前途。” 想太多,事情反倒不能做了,他說:“我今年二十五歲,從十八歲開始,有幾件大事都等著我做選擇,我很快拿定的主意,像賭徒一樣,我這次回來也是賭,可能命中注定,我就得這么過日子。” “如果你將來有了家庭孩子,也還這么著嗎?” “我娶不到愛的人,是不會結婚的,”賀圖南余光瞥了瞥她,“我不會像爸,哪怕我孤獨終老,也不會跟別人在一起,我做不到。” 展顏心里轟隆隆的,她沒繼續問,又覺得他仿佛根本沒回答。 “還有件事,我想問你。” “你說。” “我跟徐牧遠那天去北區,你為什么生氣?我們前期調研時也去過的,我不是第一次去北區,你應該知道。” 賀圖南說:“沒什么,當時有點亂,心情不太好。” “那年我去測繪,你就不讓我去,很擔心的樣子,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沒忘,是不是?” 賀圖南默認了,但不打算多談:“回去想吃點什么?” “我問你話呢,”展顏說,“你其實還是把我當小孩兒,什么事都不跟我說,我想關心你的時候,都無從下手,我想跟你分擔,你很少給我機會,都是你會怎么樣,你計劃所有。你跟賀叔叔非常像,什么都要包攬了,他把我當女兒,我還能理解,你呢?你也把我當女兒嗎?” 賀圖南把車子往邊開,拐進小路,直接停到了誰家的麥田旁,也不說話,一把勾過她腦袋,疾風橫雨般的吻就摧落下來,展顏下意識張嘴,接納了他。 兩人不曉得吻了多久,他鼻息拂過耳廓:“你把我當什么?” 第82章 這么一問,展顏不說話了,她也說不上來,甚至,覺得剛才說太多,管他做什么呢?賀圖南見她不說話,自己說: “我跟你,先把關系弄清楚了,再談關心不關心,怎么相處的事情。” 他一直覺得她腦袋不清楚,當然,沒說清楚的也不止一件兩件。 不過在四野無人的鄉下接吻的感覺卻是很好的,賀圖南習慣都市,燈紅酒綠,鄉野就不同了,有種回歸自然的感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間橫著男男女女的吃喝拉撒,真是太原始了,幾千年其實都是這么過的。 他想,一定得跟她在什么玉米地小山坡做一回,賀圖南被這個念頭弄得微微笑一把,放開展顏,驅車回城。 回去后,賀圖南給設計院付款付的特別痛快,一分不扣,楊師傅說這么善良的甲方不常見,又說到底是大城市回來的年輕人,做事更講究。 也不曉得他以前在外面都怎么跟人打交道的,展顏神游,在大家的嘈雜聲中安靜想事。 開春后,院里接的項目比往年少,但還是忙的忙死,閑的閑死。除了新世界的項目,還有政府的活兒,展顏被邵師傅的小組叫過去,負責方案的玲姐,突然流產,請了假,她得接手。 邵師傅跟楊師傅年歲相仿,技術上有差距,兩人平時客客氣氣,其實不太對付。把展顏喊來,她很快覺得不對勁,方案一天一個要求,改了又改,比甲方還難伺候,加班連續加一周,最后,邵師傅說,還是第一個方案更好些。 邵師傅有意為難她似的,她摸不清,杜駿是邵師傅帶的,他不用加班,也沒人讓他加班,想什么時候走,什么時候走,展顏覺得這點很不好,可很多單位,都有這種人,除非在私企。 周五這天,杜駿把方案又給了她,說領導不滿意,他陰陽怪氣道:“新世界到底看中你什么了?錢給的那么利索。” 展顏問:“哪個領導不滿意,邵師傅嗎?” “你別管誰,讓你改你就得改。” “我去找邵師傅。”她站起來,杜駿把她肩膀一按,“你可以周末改,晚上有個飯局,邵師傅帶我們過去。”展顏甩開他的手,“說話就說話,麻煩你別動手動腳的。” 杜駿手一伸:“好,我不動。”他這話帶著點狠勁兒,目光投過來,令人討厭。 她一點都不想跟這些人去吃飯,但要跟甲方溝通,她還是去了,杜駿開的車,帶著兩人。展顏問邵師傅不是說用第一個方案么,怎么又變了。邵師傅說,楊啟明把你慣壞了,設計永無止境,這點你們在學校老師肯定也教過的,哪個不是反反復復的改? “小展啊,你這才畢業不到一年,還有的學呢?這才到哪兒?” 他悠悠教導完,問杜駿杜局最近很忙嗎?也不見一起釣魚了。 展顏沒興趣聽邵師傅跟杜駿攀交情,到了飯店,一進屋,清一色的中年男人,不曉得為什么這么多人,一見她,那些人來勁了,特別有勁。 “來來來,美女,坐這邊。” “老邵,你們設計院還有這么漂亮的小姑娘,可以啊。” 杜駿給她指了個位子,說:“你坐那兒吧。” 是兩個中年男人之間,她不去,在靠門的地方坐了:“這兒就行。” “哎,哎,那兒哪行呢?哪能讓美女坐個上菜的位置,來,里邊坐,沒事兒的,到這邊來。” 邵師傅說:“小展,過去坐吧。”給她丟了個眼神,展顏好像傻子,一點都領會不到,就坐原處。 飯桌上也沒人談方案,抽煙的抽煙,喝酒的喝酒,要么大談特談國家政策,經濟形勢,吹不完的牛皮,扯不完的廢話。展顏在煙霧繚繞中坐的難受,只能吃菜,吃菜也吃不安生,大家開始敬酒了。 她不喜歡這種場合,但場面話是聽過的,翻來覆去,就是“不喝不給我面子。”這些人的面子在哪兒不曉得,但里子是要藏好的。 邵師傅讓她給人敬酒,她說自己不能喝,杜駿搶過去,站起來,顴骨已經喝紅了:“這杯我替展顏喝。”他一飲而盡,叫好聲不斷,杜駿又給她斟上,說,“夠意思了吧,你再不喝,可就說不過去了。” 燈光下,他眼里跳躍松針,展顏微笑擺手:“我真不行,我酒精過敏。這樣,我以茶代酒,先干為敬了。” 杜駿笑著拆臺:“什么時候過敏的?楊師傅帶你吃了那么多頓飯,沒聽說你過敏。”說著,手里酒杯繞了半圈,“知道你大美女,是不是看不起李局他們啊!” 邵師傅又勸了她兩句,展顏說:“我不是看不起,今天大家在一起吃飯高興,如果因為我喝酒過敏,鬧的去醫院,不是破壞大家心情嗎?” 杜駿堅持讓她喝:“行,那就意思一下,這么點兒總行吧?” 一桌子的人都在看,展顏搖頭:“一滴不能沾,真不行,”她不避杜駿已經不耐煩的模樣,一板一眼說,“過敏嚴重會死人的,去醫院破壞大家心情,要是死了人,那不是更糟?” 杜駿臉色鐵青,他不知道展顏說話這么厲害的,真是小瞧她,桌上安靜一瞬,很快有人說,不喝就不喝,給美女要點飲料吧,喝飲料,喝飲料。 她出來去洗手間,杜駿尾隨,酒氣熏熏問:“展顏,你裝什么呢?我就不信楊啟明帶著你,你也敢?清高是吧,清高你別呆設計院,自己出去單干,我看你單干是不是就不用參加飯局了?你只要想在社會上混,就別一天到晚裝純。” “我覺得,我的事跟你沒關系。”展顏也不生氣,慢吞吞說完,手指著,“我去女廁所你也要進嗎?” 不甚明朗的燈,卻照得她像一面光芒暗涌的鏡子。 飯桌上的男人沒了勁,因為女人太死,再漂亮的女人她一死,就不妙了,這樣的場合,需要人sao一sao,動一動,眼波流轉,嬌聲細語,嗲嗲喝酒勸酒,這飯局才有滋味。女人是最好的下酒菜,白瞎這張臉,這么個身子了。 邵師傅覺得展顏跟楊啟明一樣,死豬不怕開水燙,帶這號人出來,真他媽后悔死了。 但他還是笑瞇瞇的,跟人又吃又喝,諂媚著。一行人出來,喝得站都站不穩了,彼此拉手,拍著,嘟囔著,把個過道給占滿了,服務員都沒法過。 隔壁包間閃出條縫兒,露出張臉,微微笑著,襯衫領口解了,是賀圖南,賀以誠也在,父子倆正跟人談事情。公司正忙招標的事情,在場的,全是賀以誠的人脈關系網。 她先看到的他,疑心是,再看一眼,真的是,等服務員出來,門一關,全部隔斷了。 屋里人恭維賀以誠,說賀圖南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賀圖南當年差點成狀元,念的數一數二大學,無論什么時候,都是筆榮耀,能翻出來評頭論足。 賀以誠在飯局上也是非常有酒品的,風度不改,舉手投足沒一點油膩的氣息。他這些年,夠傳奇,茶余飯后也要被人議論的,不過,九十年代過來的人,什么沒見識過,倒也不覺得什么了。 賀以誠說,我這兒子年輕,又一直在外頭,他有干勁什么都想闖一闖,不知道這里頭的艱辛。 桌上的人笑呵呵說,孩子大了,有幾個還能由著父母的?年輕人多闖闖沒什么不好的,老賀你家大業大,圖南有個什么這不有你兜著嗎?怕什么。 一屋子的笑談,展顏什么都聽不到,她好不容易出來,呼吸舊空氣,邵師傅杜駿跟這群人又是一陣寒暄,那些人,還要關心她怎么走。 等全散了,邵師傅教育她,說她這樣不行。 “我也這么想的,今天晚上您說跟甲方溝通方案我才來的,看樣子,沒什么需要溝通的。那版方案,我改了一周,您說還是第一版好,現在又要改。邵師傅,我覺得我真的是能力不夠,實在干不來,您再找別人吧。” 展顏說完,邵師傅聽愣了,杜駿反應很大,吼她:“展顏,你還想不想干了?” 她靜靜看著對面眉眼猙獰起來,她想,還是圖南哥哥好,他才是男人,他從不會這么丑態畢露的,他聰明,執行力強,像松柏那樣,風吹雨打都摧折不了,他也不會跟女孩子大吼大叫。 只不過,他會掉頭就走。 她想著圖南哥哥,圖南哥哥就出現了。 賀圖南跟賀以誠也結束掉飯局,一群人,最多微熏,沒人爛醉,彼此握握手,說幾句私密話,可以道別了。 父子倆,幾乎一樣高,都風姿秀挺的,展顏扭頭看見兩人,就再也不會跟邵師傅杜駿說話了,他們愛干什么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