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100節
賀圖南有點不耐煩,嘴角卻是笑著的:“老徐,你怎么跟老媽子一樣,趕緊滾蛋,我要睡覺?!彼媸菓械谜f,懶得動,人游游的,像條靜止的魚。 好像是聽見了塑料袋響,門響,徐牧遠說了什么,再后來,世界安靜了。 賀以誠在家,買了新的花盆,特別大,跟展顏一起種鳳仙花。當一粒種子也是不錯的,有土,有水,就能發芽,長啊長,到最后能開出串串的花,美麗芬芳,可真好。賀以誠以前不知道這跟明秀有關,如今,展顏告訴了他,鳳仙花種跟她這些年,生幾茬,死幾茬,她想著賀叔叔以后應該不會輕易再搬家了,這是新房子,讓媽的花兒,也陪陪他吧。 這活兒簡單,賀以誠卻跟個園丁似的,要換衣服,刮胡子,弄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把袖子一挽,給營養土澆水,種子埋下去,又均勻地噴了一遍水。 “差不多一星期就能發芽?!闭诡佉娝@么鄭重,心道,這花兒在鄉下怎么都能活的,墻角門前,也不需要什么沃土肥料。 “賀叔叔,您不用照顧太細,隨它去,照顧細了說不定反而長不好。” 賀以誠笑著點點頭。 鳳仙花染出的指甲,是那樣的紅,那樣的艷,他仿佛又看到了七六年的鳳仙花,樹挪死,人挪活,他小心對待著,明秀還留下了鳳仙花。 鳳仙花和鳳仙花是不一樣的,這花不名貴,底下村莊幾乎隨處可見,可這是明秀的鳳仙花。 賀以誠看著花盆,展顏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兩人閑說話,賀以誠喜歡問她小時候的事,她一樁樁說出來,什么春天擰新抽的柳條子做小喇叭啦,身上爬羊虱子啦,那么大,一掐一手血。紅薯面窩頭是甜的,不耐餓,說到這,賀以誠就會心一笑,說是的。 “賀叔叔吃過?” “吃過,要吃吐了?!?/br> “城里人吃窩頭,不是圖稀罕的嗎?當零嘴一樣?!?/br> “我是下鄉時吃的。” 展顏迎上他那雙眼,似乎明了,這定跟mama有關,人的秘密,自己不肯說,別人就不當問。可要是想說的,只是期待別人來問呢? 她拿不準,有些猶豫。 這時徐牧遠的電話打進來,掛掉后,賀以誠告訴展顏: “你圖南哥哥病了,一個人在公寓,我去看看。” 她嗯了聲,剛才聊的一下斷了,空在那,變成賀以誠找外套,換鞋子,這是要出門。 等他抓起玄關上的車鑰匙,她說:“我跟您一起去吧。” 賀以誠也沒什么意外的表情,帶著她,開車到賀圖南的公寓,展顏是第一次來,此時,天上一輪好月亮,正跟城市燈火爭輝。 門要輸密碼,賀以誠按了幾個數字,她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心跳了跳。 屋里,賀圖南換過了姿勢,他仰面躺著,搭了半邊毯子。剛才跑衛生間吐了一會兒,胃里空空,他自己也受不了那個味兒,含了幾下漱口水,嗆到又是一陣咳。囫圇換件衛衣,長褲,就這么點兒功夫,他覺得自己要崩塌了,臥倒時,整個人像往什么地方墜落。 展顏從沒見他病容,進了門,遙遙看兩眼,覺得他睡很熟。賀以誠換了鞋,走過去,彎腰摸了摸他額頭,賀圖南覺得一陣涼,藥勁正慢慢上來,又醉著,眼皮撩得費勁: “爸?” “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發燒了?”賀以誠印象里,他從小就很少生病的,許是累的,這段時間跑得厲害。 發燒哪有什么道理可講,人吃五谷雜糧,天有陰晴風雨,要病要死,都是常事。賀以誠只是覺得,他這體質,從前在香港也沒聽說生病,當然,他生不生病,確實沒人知道。 “吃藥了嗎?” 賀圖南鼻子里拖出一聲,應了。 “吃飯了嗎?” “吐完了。”賀圖南頭疼得很,跟被刀劈了似的,一陣陣的,他想,你來做什么呢?我只想睡覺,他甚至覺得有些煩,是真煩,他煩的時候只想自己待著。 翻來覆去,也就這么兩句陳詞濫調,他又不是小孩子了,賀圖南昏昏想著,心里更煩,他翻個身,背對著賀以誠,毯子就掉了。 賀以誠撿起來,給他蓋上:“吃點皮蛋瘦rou粥,肚里沒飯不行,好的更慢?!?/br> 說著,似乎想要扶起他,“去屋里睡吧,這兒能舒服嗎?” 賀圖南下意識甩動了下肩膀避開那只手,完全無心的,一點預謀都沒有,就是他碰了他,那個動作就跟著出來了。 賀以誠心里有微微的裂縫,他察覺到了,說:“那就先躺這兒吧?!彼溃瑑鹤訉ψ约旱牡钟|非常本能,他的手,也就剛挨到肩膀,賀圖南似乎不需要任何人關心。 本來也沒多大點兒事兒,就是感冒發燒,春天里,這么著的人多了去,診所里清一色掛水的。 展顏一直看著父子倆,屋里冷呵呵的,三月底了,北方的春倒現過幾次身,柳條綠了,襖也脫了,一場冷空氣,春又忙不迭跑了。 冰箱幾乎是空的,只有些雞蛋面包鮮奶,那還是他小時候的飲食習慣。煎個蛋,喝袋奶。他那時也算可愛,穿著洋氣,拿著槍像個驕傲的小公雞,到處耀武揚威,爺爺姑姑最寵他。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大了,男孩子大了就不該得寵愛的眼神,他得變成一塊鐵,一根柱子,一面墻。 賀以誠慢慢把冰箱合上,下樓去買東西。 沙發上,他呼吸時輕時重,發了點汗,額頭碎發濕漉漉的。展顏一直站門口的,等賀以誠出去,她穿上剛才那雙拖鞋,無聲靠近幾步。 他肩膀這么寬的嗎?以前沒注意,這會兒立著,衣服下頭稍稍凸起的應該是肩胛骨,隨著呼吸,一動一動的。 她把毯子往上扯了扯,賀圖南都沒回頭,悶悶地說: “別動我,讓我睡會兒行嗎?” 展顏沒說話,站著看他,沒多會兒賀以誠回來,她跑到門口,低聲說:“我做吧,賀叔叔,您累一天回去休息我看著他?!?/br> 她要照顧他,她都沒照顧過他,她知道自己這會兒也沒什么立場,但總歸是一起長大的,她欠他,就像欠賀以誠。她發現賀叔叔其實要的很少,她跟他一起種個鳳仙花,他就很滿足,她自己會覺得心酸。 這些年,她做這些很細微的事,慢慢還著,也不能說是還,她喜歡陪伴賀叔叔,他總是很有耐心,問她以前的事,勾勾連連,她回憶起來非??鞓?,像是又把童年過了一遍。沒人稀罕她小時候那些事兒,對她而言,是珍寶,賀叔叔卻愛聽,也當珍寶。 沒了愛,她也得照顧他不是?就是一只小貓小狗,病了睡樓下草叢,你也想給口吃的。她那時沒怎么照顧媽,媽就走了,她得念書,也輪不到她老在跟前晃,有爸呢。 這種遺憾,像天缺了個大口子,在頭頂,一輩子都補不全,就這么漏風漏雨的,直到死。 賀以誠看她低頭,說:“我做,做好再走?!?/br> 他進廚房,把姜瘦rou都切了絲,刀工漂亮,拿生抽耗油料酒腌上,皮蛋切丁,在油鍋里打個滾兒去腥。rou跟米先煮,最后放皮蛋丁,加點碎青菜,滴幾滴芝麻油。 賀圖南睡沉了,呼吸變得悠長沉重。 賀以誠改了小火,說幾分鐘后就可以關,展顏點點頭。 “顏顏,你真要留下?” 她抬起臉,又點點頭,賀以誠沒反對,穿上外套,目光從沙發上一掠,拿起鑰匙走了。 展顏不急著盛粥,可是,他這里連個小凳子都沒有,放眼望去,家具少的不能再少,也沒種點花啊草的,什么都沒有,就是個能住的房子,連電視都沒有,電視墻一片白,就是膩子白。 他只需要最簡單的生存空間,有個住處,自己呆著。他身子長,把沙發幾乎占完了,腳頭都沒地兒坐。展顏看他幾眼,去臥室鋪床。 燈一亮,她就有種熟悉感,床的位置,窗戶的位置,一張小書桌的位置,都跟他們住過的出租屋一樣。 那會兒他們哪里有書房,臥室里放了舊桌子,能寫作業。 床頭柜上,有個小相框,他們那年跟賀叔叔去北京的合照,那會兒,兩人都沒成年,真是年少。她很久沒看這照片了,拿過來,還真是,經常見總覺得賀叔叔沒變,一見照片就知道了,歲月不哄人,那會兒到底更年輕,皮rou,肌rou,神態,眼神,高一暑假的事,背面記著日期……快八年了。 她悵悵放下,發了會兒呆,一抬頭,見桌子上也有個相框,里頭不是照片,是她寄去香港的禮物,一幅手繪作品,畫的一中。 展顏愣住,她以為他沒收到,或者是,收到丟棄了,冷不防出現在視線里,心里轟然作響良久。 她心里砰砰跳,站起來,外頭一陣咳嗽聲起來,她趕緊出來看。 賀圖南坐起來咳,人是嗆醒的,頭發亂七八糟,人看上去,有種病態的戾氣。 他很快看見了她,有點懵然,又很快了然。 展顏直接問:“你難受嗎?” 賀圖南搖搖頭,又點點頭,她轉身去廚房盛出粥,放了勺子,端給他,他醉眼朦朧:“你做的?” “不是,是賀叔叔?!闭诡伩粗浴?/br> 賀圖南賞臉,吃了幾口,像嚼草根或者木屑,他嘗不出什么味道,這大概能寫進小學生作文,我的爸爸在我生病時,給我煮了一份皮蛋瘦rou粥,我非常感動,我愛我的爸爸! “再吃點兒吧。”展顏看碗里還剩一大半,忍不住又端起給他,賀圖南吃不下,但還是接過來,勺子往嘴里遞三次,徹底放下了碗。 他想吃點檸檬之類的東西,從沙發上站起,去翻他的冰箱,媽的,盡是些不想吃的。 “你找什么?”展顏在身后問。 賀圖南關上冰箱,懶懶一靠,兩只眼墨色流動著,注視她也不說話,這種感覺很好,不需要太清醒。 展顏只好問:“你想吃點什么,我可以做?!?/br> “泡點茶吧?!?/br> 他喝了杯茶,腦子還是渾,渾得昏天暗地,跟卷了滿腦子風塵似的,賀圖南要睡沙發,展顏說:“臥室我給你鋪好了,客廳冷,去臥室吧?!?/br> 他拖著兩條沉腿,也不脫衣服,倒頭一躺,人像跌進沙灘。 燈沒關,展顏端了水拿著藥跟進來,放他床頭,說:“你呆會兒再吃次藥,我先回去了?!?/br> 賀圖南眼皮闔著,酒似乎不能夠麻痹他的思維:“點到為止是嗎?” “什么?” “你不必來的,來不來,我睡一覺也就好了。” “記得吃藥,我走了?!彼X得自己留這不太合適,孤男寡女,兩人之間沒辦法做兄妹,或者,青梅竹馬?好像怎么都別扭,她看他吃了東西,也能走能動的,問題應該不大。 賀圖南抬了抬眼:“誰讓你來的?” 展顏鎮定說:“我自己?!?/br> “為什么來?” “不為什么,你生病了身邊應該有個人照看下,我有時間,就過來了。” “你真善良?!彼菩Σ恍Φ卣f了句,燒沒退,人被火煎著,很難受。 有什么東西從他眼里閃過,快如疾箭。展顏從沒見他臉這樣紅過,也許是睡的,也許是吃藥誘出了汗,頭發也是濕的,她給他拿了條干毛巾,剛遞過去,賀圖南用腕力扼住她,自己翻了個身,一下把人拖到身底下壓制住了。 非常精準,一擊必中的感覺。 好像他是蟄伏林間的野獸,伺機而動,獵物自己走進了領地,他即便受了傷,爪牙也足夠鋒利,能咬開她的血rou。 這個動作,瞬間喚醒了時間,被褥間干燥的皂粉香氣,因為她的倒下而被帶起,像塵埃一樣四處飛舞。 展顏沒說話,她只是睜著眼,想認出他。 她心跳很快,她發現,身體非常忠實,她的身體先于靈魂認出他,她這會兒并不認識他,可身體背叛了意志。 身體自己想要親近他,撫摸他,是不是胸膛一如既往寬闊熾熱,嘴唇一如既往柔軟靈活,身體沉寂太久,可記憶如此牢靠,他一靠近,就像驚春的小蟲,迫不及待伸展了輕薄的翅膀,要飛起來,飛到春天里頭去,鉆進去,她又想鉆進他肚子里了,不要出來,永遠別出來。 賀圖南撐著雙臂,喘息有些急促,他盯著她,一個字都不說,兩人目光糾纏,已經交合了一場。 他忽然拿起她一只手,放到自己脖頸上,掌心下,那里突突直跳,像心臟,是大動脈,展顏覺得剎那間,掌握了他的生死,這種感覺非常刺激,非常卑劣,她突然覺得兩個人就該一起死,她要他死,他就得死。 他的大動脈很快長出了綠色的枝枝葉葉,爬上她的手,順著手臂,再往上,長滿她的脖頸,又往下去,覆蓋了心臟,似曾相識的體驗強烈到令人窒息。 賀圖南攥住她那只手腕,頭低下來,她沒閉眼,以為他要吻她了,他的嘴唇,呼吸,確實離她越來越近,他始終都不說話,用眼睛,用沉默本身,用身體熱度,來找她。 他就是獸,尋找同類的氣味,尋找他的另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