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區(qū)拆遷的事兒，我需要你。”賀圖南直截了當(dāng)，那群老百姓，大約是素久了，一聽說有吸血吃rou的好事，全都沸騰了，跟政府談，跟政府獅子大開口，政府也沒這么多錢的，可北區(qū)卡著去新區(qū)的交通要道，這路得修，這城市形象要建設(shè)。

    北區(qū)早不是那個北區(qū)了。

    走了的，便走了，留下的終于熬過了最難的先頭幾年，等農(nóng)民工一入城，這房子便金貴起來，做起出租、□□、餐飲、娛樂五花八門的生意。

    兩人在小餐館吃了頓飯，孫晚秋說：“我以為你在外過幾年，不習(xí)慣家里了。”

    她瞅瞅這兒的環(huán)境，再看他這么個人，總歸不搭，賀圖南把筷子一掰：“你看我有嗎？”

    他到哪兒，就會迅速和環(huán)境融為一體。

    “那我有話直說好了，確實，年前工地就有不好的苗頭，年一過，我看更不行了，你這個時候回來摻和房子，我真有點摸不著頭腦。”

    賀圖南錯了個響指，讓人拿兩罐啤酒。

    他簡單易懂地分析了下美國次貸危機對全球經(jīng)濟的影響，孫晚秋聽完，說，“我知道，我也看新聞了大概了解是怎么回事，照這么說的話，房子肯定要降，賣不動，到時大環(huán)境不會好，你弄這個項目，不怕嗎？到時，恐怕都沒人拿地蓋房，賣誰去？”

    賀圖南隨口夸了句這家小菜不錯。

    “北區(qū)的城改，跟政府掛鉤，雖然上頭是讓市場來運作，根本原因，是沒那么多資金砸里面，可這個活兒還得干，我要掙錢，北區(qū)要高賠償，上頭想把路打通要政績，這是個機會。”

    孫晚秋很好奇：“你能讓大家都滿意？那么多企業(yè)，沒一個接北區(qū)改造的，你就沒想過原因？”

    “因為沒有前例，誰也不敢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更何況今年形式這么糟，形式越糟，上頭越要想辦法，這條路一旦打通，到時這里會建成標準的城市綜合體。”

    “但我聽說，北區(qū)提的條件非常高，開發(fā)商都嚇跑了，這事兒風(fēng)傳兩年了，到現(xiàn)在都沒動靜。”

    “這不很快就有動靜了嗎？”賀圖南晃了晃啤酒罐。

    “那么大的安置體量，你這樓怎么蓋啊？”孫晚秋只關(guān)心最實際的，“你總得有打算吧？”

    “他們不是既要房，又要商業(yè)嗎？那就底下商鋪，上頭住宅，把容積率做到極致，一樣的地，蓋兩倍甚至更多的房。”

    “那也得合乎標準吧？”她大口吃面，腮幫子鼓老高。

    “人是活的，標準也是活的。”賀圖南把空罐一丟，準確地投進了垃圾桶。

    “你讓我考慮考慮，不能你在這海闊天空地說一通，我就跟著你了。”

    賀圖南意味深長沖她一笑：“可以，你不好了，我也不會留情面的。”

    孫晚秋說：“那是，老板不行了，員工得跑路，員工要是自己不行，那也得隨老板處置。”

    “你會用電腦嗎？”

    “會。”

    “公司初創(chuàng)，有時分工可能沒那么明確，有些事需要你來做的話，你行嗎？”

    孫晚秋點頭：“給錢我就行。”

    她沒考慮太久，很快，跟著賀圖南進入公司，做前期調(diào)研，把北區(qū)的情況摸排一遍，整理材料，給上頭提交了調(diào)查分析報告。

    恰逢此時，北區(qū)發(fā)生了火災(zāi)，自建房亂七八糟堵了路，滿大街違章建筑，消防車進不去，死了幾個外來民工，輿論一下起來，媒體把北區(qū)這近十年的事兒數(shù)落一遍。

    本來事情進展還有些拖拉，這事一出，賀圖南公司后續(xù)事宜變得順利起來。

    拆遷許可證辦下來后，主管部門發(fā)了《拆遷公告》。

    社區(qū)開始做大家工作。

    拆遷的事，沸沸揚揚傳了兩載，幾度亢奮，幾度失落，年前都說這事要黃了，不拆了，開始有人抱怨，說再不簽約，真是要黃的，看到時怎么辦，誰也撈不著好處。大家聚在一起，說只要有人條件一答應(yīng)，立馬就簽。

    誰答應(yīng)你？人群里傳出一聲冷笑，又吵起來。

    沒想到，開了春，這事推的極快。

    賀圖南親自往北區(qū)跑了幾趟。

    這地兒是越來越糟，到處是垃圾，污水，電線像烏黑的毛線團，房子多出個棚，從底下過，頭頂是一線天。那些曖昧不明的店面，門口站著穿豹紋皮短裙的姑娘，嘴巴血紅，看不出年紀。

    自建房里，沒有下水，冬天取暖只能燒小鍋爐，每年都有火災(zāi)發(fā)生，直到今年，死了人。

    賀圖南那張臉太干凈，行走街頭，跟這里格格不入，孫晚秋見他皮鞋落了層灰，建議說：“賀總你還是穿球鞋吧。”她對他的稱呼，改的非常自然，她從不在他跟前主動提展顏，賀圖南現(xiàn)在的身份，是她的老板，她不摻和老板的私事。

    孫晚秋掃著周邊環(huán)境，心想，十年河?xùn)|，十年河西，七八年前，這里還是下崗工人的傷心地，眼下，卻是暴富的機會來了。

    只有小展村，無數(shù)個小展村，窩在山溝里，永生永世都沒任何機會。

    跟在旁邊的策劃經(jīng)理陳路，跳槽過來的。陳璐原來在云上，今年一開年，大家都看出行業(yè)不景氣，裁員的裁員，關(guān)鋪的關(guān)鋪，每個人都要想想退路。賀圖南名不見經(jīng)傳，突然冒出來一樣，公司改了名，叫新世界，他確實夠新，人年輕，又是大城市回來的，一出手，就接了誰也沒敢接的城改項目，政府隱退，讓他跟這些老百姓纏去，陳路決定也冒次險，云上是本市老牌房企，資金鏈也能說斷就斷，銀行催著還款，房子卻賣不動，只能降價，保住現(xiàn)金流。陳路有危機意識，賀圖南的新世界，雖然陌生，但這是本市第一個大的城改項目，政府雖然說企業(yè)主導(dǎo)，但還是要兜底的，開了局，輕易不能撤。

    賀圖南問陳路跟設(shè)計院那邊談的怎么樣了，陳路說：“那邊負責(zé)人想跟您約個時間見面。”

    “說什么了嗎？”賀圖南是要見的，讓陳路過去，是先聽下設(shè)計院那邊初步想法。

    陳路跟設(shè)計院打過不少交道，有些人，技術(shù)很強，溝通能力卻一言難盡，脾氣又直，他委婉說：“那邊負責(zé)人說，有些問題得跟賀總見面溝通。”

    賀圖南避開地上污水，站在一家門面前頭，仰起頭，看了看正在加高的樓層。

    聽說要拆遷了，這樣做的不止一戶。

    孫晚秋拍了照。

    有些人家，卻無論如何都不肯拆。逼緊了，老漢扛了個煤氣罐，直接跑拆遷辦鬧，罐子倒是奪了下來，可人往地上一躺，說哪怕挖掘機來了，也不走。

    拆遷辦說，大爺您倒是先起來啊，您堵門口，我們這怎么辦公啊，什么樣子啊這是？再不起，我們只能請了啊。

    老漢說要去xx告狀，拆遷辦被纏的頭疼，說去吧去吧，去北京吧，看北京能不能給你一千萬。

    這其中，有徐牧遠家，賀圖南聽孫晚秋說時，稍覺意外：“他家里沒有門面，也沒出租，為什么不愿意？”

    孫晚秋腳上纏了個塑料袋，踢開說：“因為七大姑八大姨都摻和進來了，我上次去做工作，徐牧遠的姑姑，大伯，烏泱泱擠了一屋子，跟我吵個不停，他爸媽倒沒說什么。”

    “跟他們有關(guān)嗎？”

    孫晚秋說：“沒關(guān)，但一聽說有錢，就有關(guān)了，我看徐牧遠父母都是老實人，架不住一大家人出餿主意，賀總還是跟徐牧遠直接聯(lián)系吧，讓他來做家里的工作，還有，”她頓了頓，就指著眼前這戶違建門面，“賀總知道嗎？這家，可能跟你家里有點淵源。”

    賀圖南揚眉，孫晚秋諱莫如深看著他，她本來，對當(dāng)年那個案子只是聽了許多流言，從沒問過展顏。

    他一下就從孫晚秋的目光里領(lǐng)會到了，神情淡淡：“張東子的家？”

    孫晚秋深呼口氣：“他家里知道這個項目是你做，聯(lián)合了好幾戶，說，任你在這蓋廣場還是蓋大樓，他們死都不會走。”

    賀圖南譏誚一笑：“死都不會走，還加高做什么？”

    兩年過去，沒有開發(fā)商接手，北區(qū)本來已決定忘記此事，新世界一來，人人都又活了一遍，高興的心里直發(fā)抖，沒個一年半載，這抖消停不了。

    他身后不遠處，寫著“歡歡喜喜領(lǐng)補償，高高興興搬新房”的宣傳牌，已經(jīng)被人惡意摳去一片，潑了污水。

    這座北方城市，第一次大規(guī)模拆遷，這里頭的世間百態(tài)，足以讓所有人都大開眼界。也許，人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熙熙攘攘，利益所驅(qū)，無人能免俗。

    好像這輩子只有這么一個機會，無論如何，所有人都要拼命勾住了。

    孫晚秋晃了晃相機：“我從頭到尾都拍了照，也錄了音，我猜，下一步肯定要談錢的，到時就不知道要多少了，賀總你看，要不要也經(jīng)徐牧遠搭個線？”

    “不用，”賀圖南吐出兩個字，聲音壓抑又冷酷，“我要讓他不光一分錢拿不到，還要倒貼。”

    作者有話說：

    改好了。

    第74章

    公司跟設(shè)計院第一次碰頭,算是意向會。第二次，楊工帶展顏還有一個負責(zé)結(jié)構(gòu)的年輕男孩魯偉明，過來見賀圖南。

    楊工一貫不修邊幅,穿著運動服,背個包,像中年旅游團的。魯偉明說楊工這樣會不會對甲方不夠尊重，楊工說,甲方比你還土。魯偉明穿得干干凈凈，鞋子一塵不染，頭發(fā)也梳得一絲不茍。

    再看展顏,他每次都不好意思多看她，她怎么都好看,今天涂了口紅描了眉，連粉底都不用,像一幅畫,稍稍上色就艷光大作。

    新世界簡單裝修了下，風(fēng)格簡潔，賀圖南的辦公室更簡潔。楊工見多識廣,越是有點年歲的,事業(yè)又有些成就的，大都熱愛風(fēng)水，辦公室布局甚為講究,每個小物件,該怎么放都是大師指點過的,不能亂碰。幾年前,他帶人跟甲方開方案會,不小心碰翻了一個什么器具,里頭裝著土，就只是土，那老板忍著沒發(fā)作，事后卻判設(shè)計院出局，真他媽離譜。

    幸虧賀圖南足夠年輕，他們進來時，賀圖南正在打電話，這是他的習(xí)慣，要站著，來回走動。陽歷三月，他就只穿件襯衫，好像極不怕冷，寬肩細腰，楊工看到他的臉，覺得賀圖南跟想象中的依舊有差距，未免太清俊了，乍一看，蠻文氣，跟土老板們的傳統(tǒng)刻板印象，南轅北轍。

    賀圖南跟電話那頭說了句什么，掛掉了，過來跟楊工握手，他非常節(jié)制，請幾人坐下。

    “這兩位是？”他主動問，他時常微笑，區(qū)別在于眼里有沒有真正的笑意，展顏不用楊工說，介紹了自己，賀圖南的目光從她身上蜻蜓點水掠過去，她化了妝，穿一件藍色毛衣，半裙，姜黃色，配色非常大膽，至少大街上沒有女孩子這么穿。

    他心里發(fā)笑，他的小妹，原來還能這樣，他以前討厭這個稱呼，后來，卻成鐘愛，小妹，小妹，輾轉(zhuǎn)于口齒唇舌間，柔情繾綣。

    秘書進來送茶水，賀圖南親自遞給楊工，楊工連忙去接：“賀總客氣。”他遞給她時，展顏也學(xué)楊工，她低頭，不知道泡的什么茶葉，入口醇甜。

    茶喝了，也該干活了，楊工把機會給她，展顏把圖紙拿給賀圖南看，完全按商品房的規(guī)格對標安置房，賀圖南聽得莞爾，她說的倒全面，消防也懂的，甚至給農(nóng)用車安排了車位。

    “我們考慮的是，安置房立面也不能太單一，畢竟，這塊連接新老城區(qū)，盡可能的跟城市環(huán)境不要太脫節(jié)。博物館這塊，我覺得保留會更好，它其實可以看作是對北區(qū)記憶的一個延續(xù)，同時還能成為一個公共活動的空間。”

    “這種戶型，南向的房間多，采光非常充足，屋子的亮度就會大大提高。”

    她說了許多關(guān)鍵點，也不曉得他是個什么態(tài)度，見他不打斷，也沒問題，就一直說下去，說完了，楊工又做了點補充。

    賀圖南沒直接點評，而是問：“楊工以前有沒有接過安置房的項目？”

    楊工聽出他話外意思，說：“咱們跟政府一樣，對城改是摸著石頭過河，賀總有想法可以直說。”

    賀圖南說：“都一樣，我是覺得既然都是第一次，不妨大膽點兒。”他有點頭疼，設(shè)計院根本沒領(lǐng)會公司的意圖，也不知道意向會上都談了什么，展顏連農(nóng)用車車位都搞出來了。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狗屁開發(fā)商，也許，恰恰是太懂了，展顏在聽他說戶型要純北朝向時，人愣了下，她當(dāng)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跟楊工一個對視，說道：

    “賀總，您從成本方面考慮，我們都能理解，您看，”她把設(shè)計院為甲方節(jié)省成本的一份詳細列表，打印出來，遞給了他，“比如在玻璃材質(zhì)上的選擇，普通玻璃要比xx玻璃一平方便宜30塊。如果房子是一百平，那么一平米房價，大概就能便宜十塊錢。”

    她的意思是這些小細節(jié)，設(shè)計院是替他著想了的，但大方面，最起碼要能滿足人居需求。賀圖南千方百計提高容積率，那樣的房子蓋起來，以后，便是想再整改都沒有空間。

    “單面寬朝南配上那么高的容積率，舒適度都會大打折扣，更何況是純北朝向？賀總是市里城改項目第一人，您做出來的東西，有可能會成為一種模式，一個標桿，所以，是不是能盡可能地不只考慮當(dāng)下，二十年，三十年后呢？”

    展顏說完，楊工覺得非常滿意，該堅持堅持，但還是要看賀圖南的意思。眼見到飯點，賀圖南說一起吃個飯吧，繼續(xù)談，對她那番話，不置可否。

    北方的三月，大街上還有人裹著襖子，風(fēng)慣常的野，賀圖南只穿件襯衫，罩了風(fēng)衣，也許是襯衫顏色深，襯得他臉白，展顏這才驚覺，他皮膚竟然有點像初見。

    飯局這兩個字總是很曖昧，觥籌交錯間，你來我往，為什么事情更容易在飯局上談成呢？楊工不擅長，展顏也不擅長，魯偉明清清爽爽一個小伙子，經(jīng)驗更少。

    但也沒旁人，賀圖南問楊工：“附近有家淮揚菜不錯，楊工看行嗎？”

    楊工對吃沒什么講究，當(dāng)然說好，淮揚菜，他說出那三個字，她心里就被春天的楊絮惹了一陣癢，她也不是那么講究吃，但跟他一起吃過的，就是好的，統(tǒng)統(tǒng)為好，她跟在他身后，進了餐廳。

    淮揚菜也不會老的呀，沒有小，沒有長大，淮揚菜還是淮揚菜，一直都被人叫淮揚菜，怎么這么永恒呢？她想到這點，甚至羨慕淮揚菜。

    一到飯桌上，菜上來，酒上來，人忽然就沒那么拘束了，楊工說賀總您是一中畢業(yè)的？把展顏一拍，說小展也是，她眼睛望過來，不像在他辦公室，公事公辦講工作，賀圖南坐她對面，眼睛里閃著點意味不明的東西，他以前也愛凝視她，她都快忘光了，頭頂燈亮，遠比除夕夜那晚亮。

    她又想起來他以前的眼神，隔了許多個日夜，在酒氣飯菜間，像夢的另一端，挨著苦辣辣的現(xiàn)實——他不是圖南哥哥了。

    “展小姐高中在一中念的？哪一屆？”他問的渾然天成，真的像閑聊，展顏微微抿嘴，“記不得了。”她去夾獅子頭，真是怪了，滑溜溜的，一筷子下去，滾出碗外頭。

    楊工挺錯愕的，這女孩子……湯汁搞了一片，展顏說句不好意思，賀圖南已經(jīng)把紙巾盒遞了過來，魯偉明忙先接住，給她擦，賀圖南瞥了眼這個不善言辭，跟著來學(xué)習(xí)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