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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有雪 第81節

    兩人晚上湊燈下討論,總結,有時候觀點不一樣,說到半夜,天上星子都要睡了,屋里還亮著一抹昏黃。

    學姐走這天,展顏送她,學姐說有事的話你找網吧給我留言,我看到會回復的。

    火車隆隆開走,順著鐵軌,展顏看了會兒,窗戶玻璃抬起,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滿臉油光,她也不曉得人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鐵路真長,這月臺,也不知迎來送往了多少悲歡。

    回到家時,門是開著的,她知道賀圖南肯定在,躡手躡腳進去,把簾子一放,才見他在藤椅上合眼假寐,兩條長腿伸好遠。

    外頭蟬那么聒噪,反倒讓人睡得香甜,她坐他旁邊,手指虛虛順著濃眉一路往下,到嘴巴那里,想起點什么,展顏忽然紅了臉。

    小鍋小灶,小瓢小碗都靜靜呆角落里,簾子微動,想必是熱風掃了個邊兒,她托腮凝神,只是看著賀圖南,那些令她惘然疑惑的東西暫時忘卻。

    一聲貓叫,懶懶的,又悠長還有后續,展顏起身,悄悄去趕,等回來,對上賀圖南端詳的眼,他鼻音帶笑:

    “你這穿的什么,去工地了嗎?”

    展顏說:“我以后說不定真得下工地。”

    “學姐走了?”

    “走了?!?/br>
    賀圖南便把她拽到懷里來,一邊揉,一邊說:“過幾天我跟爺爺去接爸,你在這等著,爸安頓好了,我再帶你去看他?!?/br>
    她發出黏膩的一聲來,賀圖南笑了句:“我當外頭有貓叫,原來,貓在這里?!毕铀澴淤M勁,手從松緊帶那下去,一路平原,直接鉆進了水草豐茂之處。

    “爸要是知道了,你猜,他會不會打死我?”賀圖南坐起來,在她耳畔說,展顏弓起腰臉紅透了,氣息微弱,“你打算怎么說?”

    “不說?!辟R圖南哼了聲。

    展顏被弄得不上不下,沒忘看簾子:“你去閂門?!?/br>
    賀圖南抱起她,她兩條腿順勢盤在他腰間,等到了里間,她被放倒,才扣著他肩膀說:“要告訴賀叔叔的,不然的話,他老讓你拿我當meimei看。”

    他微微一笑:“那就讓爸活在幻覺里好了?!睕]給她準備,來勢洶洶,她那兩道秀氣的眉毛一下擰起來,氣他毛躁,給了一巴掌。

    這一下,惹得他愈發狂浪放肆,外頭青天白日,隔著簾子,陽光也透得滿世界亮亮堂堂,潔白曲線時而凹下去,時而凸起,像不盡的峰巒,汗液染的一屋子如江南梅雨天,黏糊糊,濕漉漉,真是要死了。

    等屋里靜下去,展顏想拿開他壓上的腿,他動了下,見她穿衣服,手在后背那勾了勾,似作挽留:“陪我一會兒,待會我幫你洗?!?/br>
    她兩腿直打顫,頓了頓:“賀叔叔那邊,你不說我說?!?/br>
    賀圖南起來,把人又按回床上,拿起蒲扇,一搖一搖的給她扇風。

    “說什么?說你剛拿通知書,我們就上床了?你是想我死的快?!?/br>
    “你怕了?我都不知道你怕什么,我當然不會什么都說,就說,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我們在一起了。”

    他嗤笑:“你想的太簡單。”

    “為什么?”

    “因為我了解他的心思,”賀圖南黝黑的眼,透露些捉摸不定,身體卻是懶散的,他看向她,“顏顏,我們先瞞著,爸那樣對我……”

    話說一半,覺得還是不跟她說那些的好,她最好永遠不知。

    展顏沉默片刻,說:“我也只是想告訴賀叔叔,你家里其他人,慢慢說的好,但瞞著賀叔叔我覺得不好,我不想騙他,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

    “等你再大點兒,過了二十歲,至少過了二十歲?!辟R圖南喃喃,他不是在逃避,他敬重父親,從不想讓他失望,但他知道,這家里只能有一人說了算。

    “這次聽我的,”賀圖南在她額頭親了親,“機會成熟,我一定跟爸說?!?/br>
    展顏不響,他低頭看看她,“相信我好嗎?我有數?!?/br>
    一連幾天,賀圖南索取無度,到接賀以誠前一夜,他簡直瘋了,展顏連連求饒,他置若罔聞。

    早晨下了陣雨,一路窗外流著翡翠似的綠,賀圖南開車,車里坐著爺爺和姑姑。

    “脖子那是怎么了,”賀以敏眼尖,“蚊子咬的?”分明是個牙印,很重,一直到肩膀,被遮在t恤下。

    賀圖南說:“可能是吧,夜里有蚊子?!?/br>
    賀以敏不太愿意深想,年輕人,血氣方剛,那個女孩子又生成那樣……但到底,兩個人不至于做糊涂事。

    見到賀以誠那瞬間,賀以敏哭了,爺爺也在抹眼淚,唯賀圖南,站在車門前,只是喊了句“爸”。

    父子打量彼此片刻,這幾年,每次見他,都隔著一層,現在,兒子整個人就立在那兒,賀以誠覺得有些陌生,那身架,那臉龐,他甚至有些忘了他上中學時的樣子。

    到了車里,賀圖南說起公司現狀,姑姑不讓他說:“先休息休息,這些事,過幾天再說不遲?!?/br>
    那說什么呢?賀圖南瞥了眼姑姑,女人總是感性的,他默默想。

    “說吧,你有什么想法嗎?”賀以誠一點沒見老,清炯炯的眼,人更瘦了,可衣服下全是肌rou。

    賀圖南說:“我想的是,目前只能資產重組,好好評估下,有些業務必須砍了,只留主干。我知道爸之前是想把公司做大做強,建材家具家電搞一體化,前幾天我去倉庫轉了圈,到現在,地板瓷磚還得有大幾百萬的庫存在那兒,物流倉庫全浪費了。爸要是一直都在,也未必不出問題,你不在,管理層這兩年的決策一塌糊涂,亂抓一氣,像沒頭蒼蠅似的。他們當我小孩子,我也插不上話,只能等爸出來才開這個口?!?/br>
    雨打玻璃,車內靜悄悄的,爺爺和姑姑都有些意外地看他,賀以誠也是,兩年半而已,就能把少年變作男人,世界尚且都沒他變化快,他說這些,語氣沖淡,完全是男人跟男人之間的交流。

    賀以誠覺得非常欣慰,他有個好兒子。

    他覺得,自己應該再多愛他一點,可感覺又奇怪,賀圖南不是小孩子了,他長胳膊長腿,專心看路,載著一家人,他自然不能像從前問句成績問句要什么就過去,那是對少年人的,他現在不用問,也知道兒子把所有事都做好了。

    包括對顏顏。

    賀以誠點點頭,連一句“你長大了”也沒說,好像他只這么一點頭,所有情緒就都在里面了。

    等見到展顏,已經是晚飯的點,她做了幾個菜,一直看表,幾次以為腳步聲就是了,出來一看又慢慢回屋。

    “顏顏?!辟R以誠出現在門口,他洗了澡,換了衣服,展顏正重新擺筷子,一扭頭,有什么東西險些從胸口沖出來一樣,是賀叔叔,她覺得好像已經很久很久都沒見著完整的他了,他在監獄時,跟別人一樣的衣服,一樣的光頭,甚至時間久了,里頭的人長的也一樣了。

    展顏喊了他一聲。

    賀以誠瞧了瞧桌上的晚飯:“都是你做的嗎?”

    展顏心跳砰砰的:“是,我手藝沒你好,你要嘗嘗嗎?”

    他這個腔調,神情,讓時間一下流了回去,她覺得好像從沒分開過,他人沒萎頓,還是那樣氣質翩翩。

    三人坐了,賀圖南磕開兩瓶啤酒,一瓶給賀以誠,又給展顏倒了杯。小屋收拾的雪亮,賀以誠四處看看,內心非常平靜。

    “爸,顏顏跟我……”賀圖南要解釋為什么住這里,賀以誠說,“我知道,我一早猜到了,你帶著顏顏,只是沒想到會那么早,你姑姑跟我都說了?!彼隽伺鼍破?,賀圖南便仰頭吞了一大口。

    “我沒有盡到的責任,你替我做了,這幾年你吃了不少苦,爸謝你。”

    賀圖南覺得那口啤酒突然就翻江倒海,沖垮了五臟六腑,他微笑:“我照顧顏顏是應該的,爸跟我客氣什么?”

    展顏看看父子倆,分別敬了他們一杯,啤酒苦,她一口喝太多,險些沒噴出來。賀圖南跟賀以誠幾乎同時開口:

    “沒事吧?”

    氣氛變得微妙起來,展顏搖搖頭,拿起筷子:“我跟四川室友學的粉蒸rou,賀叔叔,你看看味道怎么樣?”

    說完,她默默看賀圖南一眼,給他夾了塊。

    這頓飯吃得很家常,家常的可貴,賀以誠沒有歇息的打算,他出來就得為公司想下一步,那么多的事,壞賬死賬,浮動的人心,混亂的管理,幸好命運還算眷顧,沒讓他弄個十年八年,一出來,什么都不認識了。

    他吃完飯,像是閑問,一邊看起屋里陳設。

    “這么大點兒地方,你們怎么住的?”

    客廳老沙發上丟了塊浴巾,一個枕頭,里頭,是張竹床,鋪著涼席,蚊帳四個桿兒撐著,旁邊木桌上,擺了個舊臺扇,倒像他插隊那會兒的光景。

    賀圖南說:“我睡沙發,顏顏睡里頭,就是夏天熱了點兒,也還好。”

    賀以誠回頭看他:“我沒想到,你這么能吃苦,你從小蜜罐泡大的,你這么能扛事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欠你太多了?!?/br>
    賀圖南笑笑:“爸,都過去了,您要真心疼兒子,好好捯飭下公司,再不管,恐怕就得申請破產保護了?!闭f著,半真半假看向展顏,“顏顏,你說是不是?爸要是不能東山再起,都對不起咱倆受的這罪?!?/br>
    展顏收拾著碗筷,聽到這句,抬眼看他,他那個樣子,似笑非笑沒安什么好心,她端起盆,比他正經多了。

    “賀叔叔,您別聽他瞎說,公司的事您盡力而為,我又不是從小當少爺的,我可沒覺得受罪?!?/br>
    “爸,瞧見沒,顏顏現在伶牙俐齒,我都怕她呢?!?/br>
    她睨他一眼,撩起簾子,去院子水槽洗碗去了。

    賀以誠若有所思看著她背影,有些恍惚,她太像明秀了,走路的姿勢,剛才那一眼的神情,幾乎讓他產生錯覺,好像來自二十多年前。她出落成大姑娘了。

    賀圖南默默看著他出神,嘴角忽然一翹。

    作者有話說:

    明天晚9。

    第60章

    連著幾天,持續高溫,坐著不動都一身的汗。

    賀以誠父子從政府大樓出來時,門口聚了一堆人,戴著安全帽,扯拉橫幅,他瞄了眼,瞧見“還我血汗錢”幾個字。

    2003年這種事屢見不鮮,工人們為了要錢,什么都能做,堵路,爬樓,最絕望的澆了汽油跟對方同歸于盡。

    這群人里,混著好幾個年齡大的,面相苦絕,迷茫地跟在青壯年身邊,好像那就是個老窩。賀以誠看著他們,跟賀圖南說:

    “就算財產抵押出去,也不能欠這種人的錢,記住,無論什么時候基本的良心要有?!?/br>
    賀圖南點點頭。

    人群里忽冒出個女性身影,穿短袖長褲,手里拿小喇叭。

    “大家別激動,聽我說,咱們是為了要錢,偏激的事兒不做,尤其是豁出去送命這種事兒,要錢干嘛的,就是留花的,命搭進去不值當的,便宜那些狗日的了!日他媽的!”

    “對,不能便宜那些狗日的!”

    一呼百應,是,那些狗日的,他們不懂,這世上怎么就有這么一群人呢?他們不賣力氣,不出汗,活得體體面面,有滋有味。

    她又擠出來,對扛著攝像機的記者一陣比劃,記者不停點頭。

    賀圖南盯著那個身影,正要認出她來時,她轉過臉,對上他的目光。

    孫晚秋抬了抬安全帽,紅撲撲的臉,全是汗。她露出個笑,嘴巴剛張開,像是心有所感,視線便落在了賀以誠身上,沒展開的笑,慢慢謝在唇角。

    賀以誠一時沒認出她。

    那么熱,她的心也要被這熱逼得透不上氣了,她不念書了,混社會了,連見著孫老師都臉不紅心不跳,老師的神情,又冷又澀,不忍心看她。

    周圍的男人還都在擠著她,一張張臉,湊到眼前,問小孫后頭要咋啊,小孫你說話啊,小孫吶,小孫?聲音起起伏伏,老的,年輕的,一樣沒命似的催。

    人活著,真是有說不完的傷心事,一樁樁,一件件,算不清的。孫晚秋看見賀圖南偏頭跟他說了什么,他再看過來,就有了笑意,零零年的夏天永遠燒個沒完。

    他們最終找了個樹蔭。

    “好久沒見你,像個大姑娘了?!辟R以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