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51節
她們全變成了小展村的人,孫晚秋就在里面。 …… 展顏從噩夢中驚醒,她坐起來,為自己的無能而感到深深的挫敗。她摸了摸柔軟的被褥,非常漂亮,整潔,她也是第一次意識到這些東西其實很脆弱,一不留神,如果失去了,她就會成為孫晚秋。 孫晚秋是最聰明的,最有辦法的,她的毫無招架之力讓展顏無比難受。 認真思考幾天,又到周末,她才去找賀圖南,可賀圖南回家了。他沒有告訴她,也沒有要求她一起回去。 展顏有些失落。 賀圖南是回了家,家里冷冷清清,林美娟沒有回來,賀以誠也不在。家里只有冰冷的空氣等著他,展顏的房間,上了鎖,那是賀以誠鎖的,他怕妻子不冷靜之余,做出過分舉動。 門響時,他抬了抬頭。 “你怎么回來了?”林美娟剛打完麻將,她摘掉圍巾、手套,見到兒子,波瀾不興。 賀圖南卻問:“和誰?我記得你不會打麻將。” 林美娟說:“我以前不會的多了,學不就會了嗎?”她脫掉羽絨服,倒了杯熱水。 賀圖南疑心她又同宋笑一起,試探問:“宋阿姨教你的嗎?” 林美娟想起燈光下宋笑的鉆戒,格外閃,也格外大,牌桌上的女人總是要不經意賣弄珠寶首飾的,好像,男人的真心是按克拉算的。 她風格清雅,要戴,頂多戴一對圓潤的珍珠耳釘,簡潔大方,配她的身份,不像宋笑,那么招搖,金手串碎冰似撞響,大家都聽得到。 那樣也好,愛和錢要抓一樣在手,林美娟恨恨地想,她敷衍說:“對,你宋阿姨是會享受生活的人,自己開心,怎么樣都好。” 她以前對宋笑多少有點鄙夷,如今,心境大變,雖覺得她依舊不如自己,但過日子的態度,竟多少有可取之處。 賀圖南忍不住說:“她那個人,我總覺得不太好。” 林美娟一笑:“怎么不好?” “往別人家跑太勤了。”賀圖南盡量讓自己的暗示,不那么明顯。 林美娟說:“你小孩子家,高三了,不好好念書,總cao心大人的事。” “我也不想cao心。”賀圖南看了母親一眼。 母子間,有種說不出的氛圍,林美娟低頭,把手上的婚戒取下,上面刻著字母縮寫。 她盯著戒指,說:“你爸現在徹底不回家了,展顏也不回,你還回來做什么?” “因為家里還有媽,爸忙完這段時間會回來的。” “是嗎?我看不出,你對我還有真心,”林美娟對兒子也有譏諷,“我當你眼里只有你的小妹。” “小妹并沒有錯。”賀圖南悶悶開口。 林美娟頷首:“那是我的錯?” “當然不是。” “總要有個人來認這個錯,你爸是不可能的,他那么驕傲,全世界都錯了他也不會錯。” 母子倆的對話,每每到真相邊緣便會撤回到安全距離,無人越雷池。好像,再多走一步,誰也承受不了。 “你學習忙,功課緊,倒不必為了我刻意回來。”林美娟起身,賀圖南喊了一聲“媽”,他眼睛閃爍不定,“別總跟宋阿姨玩兒了。” 林美娟笑得莫測:“你擔心什么?她要把你爸爸搶走了?” 賀圖南愣住,沒想到她這么直白。 林美娟眼睛里有了抹輕蔑,這樣子,倒跟賀以誠有些夫妻相,那層輕蔑,浮浮的,像是在眼膜外。 她嘲笑別人,也是隱蔽的,那樣與教養不符。 “沒人能搶走你爸爸,因為,誰也爭不過死人。”林美娟丟下這句,去洗澡了。 至始至終,林美娟都沒發現賀圖南臉上的傷。 賀圖南一個人又回到學校。 寢室長說:“哎呦,表妹來找你,看你不在傷心欲絕地走了。” 賀圖南知道他說話浮夸,一抬頭,正在陽臺曬衣服的徐牧遠轉身,兩人目光僅僅是交匯一瞬,又錯開了。 校門口多了個老漢給人修鞋,也會修拉鏈。老漢有濃密的眉毛,那么長,白了一半。 他戴著黑皮子套袖,穿圍裙,老花鏡架鼻梁上,每碰到顧客來,定要抬眉瞅一眼,請人坐他的小馬扎。 展顏因意外發現他,留心起來。他長得像爺爺,也像三礦爺爺,還像石頭大爺,也許,老人都長得差不多,皺紋的走向,黧黑的膚色,風霜雨雪吃透的一雙眼。 她買完筆,從那路過,問:“外套拉鏈壞了能修嗎?” “能!” “皮鞋也能修嗎?” “能!” “那我買雙鞋帶。”展顏的鞋子沒有壞的,她絞盡腦汁,要照顧下他的生意。 她坐小馬扎上曬太陽,跟老漢聊天。聊聊他多大歲數了,從哪兒來,為什么要到這里來討生活。 這讓她有在家鄉的錯覺,哪怕只一點點,她對談論美國沒什么興趣,也對諸如“民主自由”的概念很陌生,她其實一直很孤單,因為同學們談論的內容多半是她不熟悉的,少年人們說著遠方,遠方好像有一群雪白的鴿子,無與倫比的美麗。 展顏努力去適應過,一中對她而言,就是在小展村時想過的“外面世界”,老師說外面世界是好的,她的確受到很大沖擊。 不管怎么說,念書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 神圣的學校里,不斷走出青春年少的學子,展顏瞇起眼,看會兒他們,然后目光調了個方向:修鞋的老漢,不遠處推垃圾車的殘疾阿姨,挎著掉皮黑包給學生們推銷盜版碟的中年男人…… 世界真的是個棱體,賀叔叔展示過的那個棱體,折射出不同的光,不同的面孔和日子。 她漸漸明白,觀察這個世界要比和同學們聊天各種社交,更適合她。如果是孫晚秋,她一定會去做最適合表現她長處的事情,同時,毫不羞怯地面對自己的短處。 天哪,那么聰明的一個人,不能念書……展顏想到這,胃里一陣痙攣。 賀圖南找到她時,展顏一張臉,正被冬陽曬得雪白剔透,只有一排睫毛密密地撲閃著,不知在看什么。 “你的外套可以拿來修,這個爺爺會。”展顏從馬扎上站起來,賀圖南一偏頭,見馬扎黑乎乎,油光光,問她,“你要修鞋?” 展顏沒問他回家的事,說:“沒有,你外套拉鏈不是壞了嗎?” “不穿了,”賀圖南岔開話,“你有事找我了嗎?” 展顏看他態度不溫不火的,心里猶豫,她在想,如果是孫晚秋處在自己的位置,她會怎么做?她會想要就開口,想做就去行動。 “孫晚秋家里出了很大的事,她不能念書了。” 說完,展顏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很可恥,因為賀圖南的神情只是詫異了兩秒,她開始懷疑,自己深思熟慮的是不是極其錯誤。 “她跟你求助了嗎?”賀圖南問。 展顏沒能拼湊出那封信,但信從米嶺鎮發出,她知道答案。 “我知道,要是跟賀叔叔開這個口,我太厚臉皮了,”展顏的面孔,迅速染上層紅暈,她局促不安地開口,看著賀圖南,“我想的是,能不能打欠條,孫晚秋以后會還的,她絕對不是會賴賬的人,我保證。” 即使是面對賀圖南,展顏也窘到想哭了,因為在求人,好像是乞丐,風雪夜里,要凍死街頭,見到那金碧輝煌的庭院,只想著這家人一定是富裕的,哪怕被拒絕,也要試一試能不能暫避風雪。 這點錢,在賀以誠那里是不算什么的,她只要開口,賀以誠一定會答應。 但她不敢,只能先來問賀圖南。 她需要他給她分析分析,這個法子,到底能不能行,還要牽涉告不告訴林阿姨,怎么說? 賀圖南一言不發看著她,她跟他說話時,膽怯,試探,眼神不夠堅定。 “她跟你一樣,學費生活費再支出一年半就夠了,大學可以勤工儉學,”他終于回應她,“你確定,孫晚秋只需要這些夠了?” 展顏覺得賀圖南像個大人,他現在和她說話的語氣,莫名像賀叔叔,又不太一樣,賀圖南幾乎是毫無感情地闡述事實。 “應該夠。” 她其實沒那么有底氣。 賀圖南沒辦法去怪她又要給家里添亂,不是錢的事,卻因錢而起。 “她家里出什么事了?” “她爸喝酒出的事,人傻了。” 賀圖南又問:“她家里還有小弟是不是?” 展顏點點頭:“她媽可能會讓她進皮革廠掙錢,我也不知道,也可能會讓她結婚,那樣的話,會有一筆彩禮。” 賀圖南這才有些詫異:“結婚?可她沒到法定結婚年齡。” 展顏搖頭,此刻的表情反倒比他平常:“我們那不講究這個,十六七歲嫁人很正常。” “什么叫不講究這個?這違反法律,法律是不允許的。”賀圖南說這話時,展顏靜靜望著他,違反法律?法律管不到小展村的事,除非死了很多人,很轟動。 法律似乎不是為小展村,甚至整個米嶺鎮準備的。 “世界有很多面,”展顏想起媽在信里的話,她順口說出,“你現在知道了,我們家那里就是這樣,孫晚秋如果不念書,她最多過兩年必須嫁人生娃娃。” 展顏眼睛熱熱的,她低下頭:“如果賀叔叔沒有把我接來,我也是那樣,你放心,我會感激賀叔叔一輩子的,一輩子也還不清他的大恩。” 她們每個人長得不一樣,性情不一樣,或聰明,或愚笨,或木訥,或潑辣,但如果不念書,最終命運一樣,像是無數條小溪流最終匯入到一條河中去,面目全非地混一起,被浪潮裹挾上前,流到哪兒算哪兒。 今天的陽光非常好,雖然冷。有什么東西,好像一下逼近眼前,賀圖南一直知道她過去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他以為只是窮,窮是根,長出各種各樣扭曲的枝葉,淳樸只是其中正常的一枝而已。 如果把孫晚秋替換成展顏,賀圖南一下就能理解這種痛苦了。 “我有一筆壓歲錢,炒股也賺了點兒,這樣好了,你不需要跟爸說,我的錢就夠孫晚秋的學雜費伙食費。”賀圖南壓抑地看她一眼,他不想跟她接觸了,他要快些去念大學,離開她,去認識新的女孩子,去戀愛,總之,離展顏遠遠的。 他說這話時,沒那么熱情,足以讓展顏感激不已。 如果不用賀叔叔知曉出手,更好了。 “云上地產給我的獎金,還有三百整頭沒動,我先匯給孫晚秋,等過了年高二下學期開學……”展顏聲音發抖,她知道這事成了,“再用你的給她交學費,這錢,會還你的,你看,你怎么算利息?我過年回家一趟,把欠條弄好,帶回來給你。” 利息她是懂的,小展村有搞高利貸為此家破人亡。 只有在這樣的時刻,賀圖南才能清醒地認識到:展顏是跟他們家有隔閡的,她要跟爸算清楚,也要跟自己算清楚。 好像一牽扯到錢,所有過往的溫情脈脈都為假。 賀圖南淡淡一笑,他像個商人了:“好,利息我想想,回頭再商量吧。” 他知道自己對賀以誠來說,沒那么重要,對媽來說,似乎也沒那么重要。在她這里,他比不上她窮苦的同學,他天然只能當奉獻者。 “你眼睛好些了嗎?”展顏小心收了尾,她不住打量著他,賀圖南便用一種自嘲又揶揄的目光看看她,好像這是順手捎帶的關懷,事情解決了,她想起這么一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