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34節
奶奶被人戳破那點心思,不覺什么,見賀以誠像是軟硬都不吃,笑面虎一個,索性撒起潑來: “顏顏是我們展家的人,賀老板,你有錢有勢,也不能搶孩子,走到哪兒,你都是不占理的,要不然,咱們去派出所?” 說著,就去拽賀以誠要把他往外拖。 爺爺從外頭回來,見狀忙把東西一丟,過來勸:“你這是做什么,有話好好跟人賀老板說。” 奶奶不依,手勁兒不亞于個男人,倒把賀以誠就這么連拖帶拽搡到大門口,她往地上一坐,開始哭號: “我的娘哎,我們有慶咋就那么命苦,婆娘偷漢子,閨女也要攀高枝兒,這摔的不能動了,閨女也成人的閨女嘞!” 那哭腔,極富韻律,配著甩出的一把把鼻涕眼淚,悉數落在了車中賀圖南的眼里,他立刻下車。 老太太這個樣子,很快引得街坊鄰居來看,對著賀以誠指點。 爺爺恨得直跺腳,一點辦法沒有,連說幾個“丟人吶”,走過去,討好似的看著賀以誠:“賀老板,您進屋來,把顏顏帶走。您進來,我幫孩子拾掇東西?!?/br> 聽到動靜,展有慶早催展顏出來看,她見爺爺正給賀以誠賠好話,那模樣,讓她極不舒服了一瞬。 爺爺想湊近又怕人嫌的樣子,她看不下去。 “顏顏,來,收拾東西跟賀老板回去,念書去。”爺爺跑東屋去給她裝東西,想起什么似的,忙把從集上買的麻花點心掏出來,那些東西,不知道什么小作坊弄出來的,可爺爺寶貝似的給她帶上了。 奶奶還在大門口哭,嘴里念念有詞,四邊的人,一人一句“有慶他娘”地勸著。 “賀叔叔,我晚幾天再走吧,等我爸好了點兒我再走,真不好意思,讓你今天白跑一趟?!闭诡佀坪蹼y以啟齒,想了想,還是勇敢說了出來。 賀以誠聽得眉心直跳:“你不肯跟我走?” 他跟她說話,語氣從沒這么生硬過,此刻,幾乎是脫口而出。 展顏自然聽得出來,她咬咬牙:“嗯,我現在不能走,我爸腿摔得很重,我想再看他幾天。” 院子里忽然落了兩只鷓鴣,想偷吃玉米,咕咕地叫著,一面瞪著褐色的眼睛,看著院子中的人。 賀以誠轉過臉,深深呼吸,沉默幾秒才又看著她說: “你爺爺會照顧你爸的,你留下也做不了什么?!?/br> 展顏攥著袖口,想起奶奶罵她那些話,又羞愧又難受,說:“反正我不能走,我走了,就是不孝順,我不能只想著自己?!?/br> “孝順不在這一時,”賀以誠壓著火氣,“這樣,我出錢,你們村子里總能請到人來照顧他,這樣行嗎?你能跟我走了嗎?你得念書懂嗎?” 展顏心里亂亂的,他的慷慨,竟讓她覺得也很生氣,她心里很矛盾,本就不知怎么辦才好。可賀叔叔來了,一開口,又是要用錢解決所有問題,他是施舍者,所以,她一家人都要聽他的。 “不好,”她輕微負氣,“我們家總不能老這么花你的錢?!?/br> 賀以誠幾乎忍不住發怒,她一家,已經不知道花了他多少錢了,她真以為,他是圣父嗎?想給姓展的一家花錢? 窗戶突然被打開,傳來展有慶的聲音,他動不了,又著急:“顏顏,跟賀老板走,爸沒事,你去念書?!?/br> 展顏扭頭,眼睛里仿佛閃著淚花,可她倔倔地昂著臉:“你是我爸,為什么老叫我跟別人走?” 賀以誠聽愣了,這一句,驟然刺痛人心。 那一霎,他心底碾過絲縷惘然,好像懷著一腔的愛,一腔因她而起的愛,卻不知要往哪里用。她一句“別人”,就置他于再尷尬再寥落不過的處境里。 可他又怎么能跟小孩子計較,他不能頹唐,也不能萎頓。 只能狀若平和,說,“既然你不想走,那我晚幾天再來?!辟R以誠的神情,像一條突然來到坦處的激流,沒有了動蕩。 爺爺已經把她東西打點整齊,慌了神:“顏顏,那可不能,你今天不走回頭你奶奶更要挾制人賀老板,可別犯傻,孩子,趕緊念書去。家里你爸有我呢,你別cao心,你只管念你的書。” “顏顏,走吧,跟賀老板走吧,你不走,我也不會叫你伺候我。”展有慶扒著窗欞,費勁催她,他滿額頭的皺紋,道道藏著隱忍。 賀以誠倒沉默了,不再說話。 爺爺把行李箱推到展顏跟前,大包小包的,替她拎在手里,展顏抬頭,看了看展有慶,又看看爺爺,進屋換了衣服。 院子里飛奔進來兩抹人影兒,孫晚秋和王靜,兩人打算吃了中飯就去鎮上坐車,過來看看她走了沒,剛來,見她家門口停了輛氣派小轎車,她奶奶又坐地上哭,圍了好些人。 孫晚秋何其聰明,打眼一看就知道展顏奶奶出什么幺蛾子,展有慶過了年要娶妻的事兒,她早聽媽說了。 “展顏,我跟王靜吃過午飯就走,你也走吧。”孫晚秋拍了拍王靜的手,示意她別吭聲,說著跟王靜一道接過爺爺手里大包小包,一只手拉過展顏,一面打量幾眼賀以誠。 “你爸未必稀罕你照顧,”她低聲道,“他開春就娶新媳婦兒,你當他是爸,將來,他不見得當你是閨女。” 這話有心說得重,不說重,展顏這傻子是最心軟的。 展顏回頭,看了眼展有慶,展有慶嘴唇動了動,再沒說別的。 “別看了,”孫晚秋面色冷靜,“你要往前看老回頭干嘛?” 王靜小心覷著兩人,說不上話,只賣力提東西。 這么一行人出來,大門口,忽的一靜。展顏一眼看到車旁的賀圖南,陽光照他臉上,他眼睛微微瞇著,無聲看著一切。 她忽然想起什么,掙開孫晚秋的手,往回跑。 賀以誠父子見她跑回去,臉上表情如出一轍。 孫晚秋也一愣,忙跟回去,展顏爬上床,把床頭那幾根長長的野雞毛取下來,塞進袋子里。 “爸,我走了。”她出來時,對窗戶那兩只眼還在往外看的展有慶說。 展有慶應了聲。 門口,奶奶見她出來,一咕嚕爬起來,指著她罵道:“你這個沒良心的崽子,今天出了這個門,別姓展了,跟人家姓賀去吧!” 賀圖南聽得太陽xue直跳。 奶奶沒訛到錢,惱羞成怒,又把賀以誠罵了一通,王靜怯怯上前說句“奶奶您別罵了”,被孫晚秋一拉,說,“跟她說什么,別理她?!?/br> 這么一場鬧劇,以展顏上車終了。 孫晚秋跟王靜隔窗和她揮手,展顏擠出絲笑,卻看看后頭的爺爺,爺爺還沒奶奶高,他站人群里,像叢不起眼的牛筋草,沒上前來。 車子啟動,一切遠去了。 賀以誠在上車前跟孫晚秋王靜兩個道了謝,對兩個小姑娘,印象很好。 他一直沒說話,只時不時從內視鏡瞥兩眼后排的展顏。 兩個孩子各占一頭,沉默坐著。 賀圖南垂著眼,他是第二次來,好像每一次來鄉下,都要看見她奶奶罵人,一群人圍觀,那種感覺真是糟透了。 尤其是那句“姓賀”的話,像踩了一腳碎玻璃。 車里氣氛詭異,爸竟然沒有話要跟她講。 賀圖南余光動了動,他看見她手指緊扣住車座,人卻是朝窗外看的。 “顏顏,有些事你還小,不太明白,我今天來接你,不是不讓你孝順爸爸,而是今天你不走,以后我更不好來接你?!辟R以誠突然開口,賀圖南凝神朝前看了看。 展顏不知道奶奶又在變相要錢,她也不知道爸具體哪天娶妻,她心里依舊亂亂的,像無人料理的田野,長滿野草。 她記得,第一次帶點賭氣走的,她覺得,應該走的正常些,但不知為何,又弄成了這樣。 她不想姓賀,奶奶的話,準確無誤地刺傷了她。 “顏顏?”賀以誠見她懶懶的,呆呆的,一個勁兒看著窗外走神。 展顏定神:“為什么晚幾天不可以?我功課能跟上的,爺爺說,奶奶挾制你,她……”實在不好說出錢那個字,她的自尊心,讓她又把剩下的話縫在嘴唇里不放出去。 賀以誠輕輕吁氣:“沒什么,她可能還是覺得你去電子廠比念書好,沒辦法,老一輩的人觀念就那樣,所以,我今天覺得必須得把你帶回來?!?/br> 對話似乎點到為止,展顏沉默了。 “我今天,”賀以誠斟酌著措辭,眼睛不住瞟著后排的她,“因為有點急,所以語氣可能不是很好,希望你不要生賀叔叔的氣。” 她天生就是被他寵愛的。 這是賀以誠沒辦法的事。 賀圖南聽得一臉漠然,他托著下頜,臉轉到一邊,似乎也看起風景。 展顏被他說得局促,搖搖頭。 賀圖南看著遠處荒涼的山,心想,我們都這樣愛你,你卻像什么也不知道。 一路再無言,展顏睡著了,她頭靠車窗玻璃上,她很累,滿滿的心事。 賀圖南見她東倒西歪,一伸手,把她腦袋攬到自己肩頭,說:“爸你開慢點,小妹睡著了。” 他的動作自然而然,語氣也自然而然,這多少令賀以誠寬慰。 展顏像只小喜鵲,棲息在他肩頭,睡得安穩。 賀圖南側眸,低眼,下巴蹭過她頭頂柔軟漆黑的發絲,似有若無的,像是廝磨了一下。 這在爸的車里,他用哥哥的身份當作最好的掩護色。 可賀以誠捕捉到了這一瞬,他沒說話。 到家時,賀圖南拍了拍她的臉,展顏臉熱熱的,她在車里睡得太死。 東西被搬進去,賀以誠非常想讓她把那袋來路不明的麻花丟掉,忍著沒說,開始準備做飯。 展顏洗了個澡,她在鎮上澡堂就洗了一次,人實在太多,孫晚秋給她細致地搓背,搓胳膊,搓腿,直到把她搓得渾身通紅,像蝦子。 熱氣氤氳,她夠不到背,但把每根手指,每根腳趾都認真清潔了。 賀以誠在廚房忙,她又回到這個整潔、明亮、溫暖的世界。展顏吹了會頭發,臉更紅了,她第一次敲賀圖南的門。 “給你的。”她等他開門,把裝野雞毛的袋子給他。 賀圖南打開看了,拿出來,果然是很絢麗。 他睫毛一閃,問:“你還記得這個啊?” “我答應送你的。”她的臉,有種新出浴的嬌嫩,像柔弱的花朵,被熱氣烘得鮮鮮。 賀圖南俯視著她,盡量不去看她紅紅的嘴唇,一邊把玩禮物,一邊問:“你跟爸鬧不愉快了嗎?我沒進去,一直在車里等著?!?/br> 展顏不知道那算不算,她情緒依舊不高,只是搖頭。 “你有沒有什么要說的?”他轉動著野雞毛,展顏烏黑的眉毛還帶著點濕漉漉的水漬,腦子一片混沌,又搖搖頭:“說什么?” “送別人禮物,不說點什么嗎?”賀圖南拿野雞毛拂她的臉,展顏覺得癢,頭一歪,避開了。 可賀圖南偏還要鬧她,又去拂她脖子,展顏本來有點悶氣,也說不好是生誰的悶氣,許是生自己的。 此刻,好像得了當口,她踮腳,手臂亂抓:“那你還給我吧?!?/br> 賀圖南當然不肯,一邊抬高手臂,一邊逗她:“看你小氣的,幾根雞毛好意思送,還再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