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30節
這下,她更加默認展顏家里實際上非常富裕。 放寒假時,賀叔叔過來接展顏,要把她的被單被罩打包帶走回家洗。展顏收拾了整整一書包的學習資料,沒塞完,又找了兩個大袋子。 “怎么帶這么多東西?”賀以誠把后備箱打開。 展顏說:“給孫晚秋王靜的。” 她把這學期的試卷分類整理了,每一科,都有對應的文件夾,一張都不少。 “你總是能想著你以前那些同學。”賀以誠每次跟她說話,都是笑眼相對,語氣里,則充滿贊賞。 大約是知道她的心思,賀以誠帶著展顏去市場準備年貨,途經銀行,他進去取點錢。 銀行門口站著個穿舊襖,兩手插袖口的叔叔,在賣對聯,年關銀行這兒人來人往的,倒是個擺攤的好去處。 冬陽照在柱子上,到處都明晃晃的。 “叔叔,對聯怎么賣?”展顏問他。 見是個小姑娘問,對方也是一臉熱枕:“孩子,這是我自己寫的,一塊錢一對。” 以前在家里,媽會卷了紅紙,拿著墨,再帶點炸的麻葉去一位老民辦教師家里,請人寫對子。 展顏見他殷切盯著自己,別開臉,打算等賀以誠出來商量。 “賀叔叔,家里要買對子嗎?”她等他一現身,趕緊跑過去問,賀以誠早瞥見了賣對子的中年男人,便過去要了五塊錢的。 “再送您倆福字,不要錢。”男人賠著笑,語氣高興。 賀以誠掏出錢夾,說:“多謝,那倒不必,該多少錢算多少錢,不過,我看你這字寫得很講究,有些功夫在的。” 許是得到了認可,男人反倒有些靦腆,說:“以前當個業余愛好,還有進步空間。” “那我再要幾個福字,一共十塊錢的吧。” “好好,我這就給您裝好。”男人話音剛落,臉色就變了,把對子往賀以誠手里一塞,手忙腳亂收拾起他那堆東西,一陣風過來,吹跑了他的“福”字,展顏趕緊去撿。 原來,是城管來攆人了,這叔叔眼真尖,展顏都沒見到呢。 “哎,哎,說多少遍了,這地方不能擺攤,什么樣子?東西都留下!”來人不怎么耐煩,說著,就要動手。 “同志,同志,您看,我這就走這就走,下回肯定不來了。”男人上前給他拱手賠不是,這人理也不理,一腳踢散了對子,“下回?下回你們還敢!” “算了,小本生意,都不容易。”賀以誠掏出一盒萬寶路,他不怎么抽,但口袋里必定要放著煙,隨時隨地能用來社交。 他把煙遞給城管,這人狐疑瞧幾眼,不認得,賀以誠微微笑著:“萬寶路,香港貨。” 這人看他一襲呢子大衣,筆挺板正,猜是個什么老板,煙在掌心輕輕磕兩下,人也客氣起來了:“您不知道,我們沒辦法啊,上頭有任務,這影響了市容市貌回頭我們也得挨批不是?” 展顏聽賀叔叔跟這人說話,默默幫賣對子的把東西重新歸總,外頭冷,賀以誠讓她去車里等。 “賀叔叔……”她挨著他,眼睛里有關切,賀以誠摸了摸她肩頭,“沒事的,我很快過來,去吧,別凍壞了。” 展顏把買的對子和“福”字帶上了車。 剛坐好,扭頭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奔來,竟是徐牧遠,她再往后瞧瞧,那是公廁的方向。 車離銀行有些距離,什么也聽不見,她看明白了,那人是徐牧遠的爸爸徐工,徐叔叔的神情,隔著玻璃,那點局促竟看得真切。 賀叔叔是器宇軒昂的,既不居高臨下,也不卑躬屈膝,他站在那里,不會讓任何一個人感到不愉快。 很快,賀以誠回來,她問他:“那是圖南哥哥的同學,我認得。” 賀以誠發動車子:“徐牧遠那孩子我認識,他爸爸倒是第一次見。” “我知道,他父母都下崗了,日子很難。”展顏撫著紅紙,賀以誠看她一眼,好像,日子很難這四個字,從一個十幾歲青春少女嘴里出來太過滄桑。 賀以誠點點頭:“是的,他們的日子不好過,顏顏,你覺得你家以前的日子好過嗎?” 展顏想了想,說:“我們那里,大家都差不多,所以就不覺得日子難了。” 他笑:“你很樂觀。” 他帶著她,買了好些零食,又買新衣服,絞花毛衣,牛角扣大衣,把她裝扮得像日劇里的女學生,非常扎眼。 到家時,賀圖南剛從姥姥姥爺那回來,林美娟則約了宋笑一起做頭發。 臨近年關,賀以誠是相當忙碌的,他接了個電話,又要出去,告訴賀圖南:“如果我回來得晚,冰箱里有上次你奶奶包的水餃,下給meimei吃,你會下水餃吧?” 展顏在屋里收拾東西。 賀圖南敲了兩下門,問她:“你現在餓不餓?我下餃子給你吃。” 展顏過來給他開門,說:“不餓,過會兒我下,我會下。” 好像默認他什么也不會一樣。 賀圖南就倚在門框那看她忙,她長高了,也許吧,反正是覺得要比六月里那會兒高,不知不覺,半年過去了。眼睛似乎也更大了?奇了,都十幾歲了,眼睛還能再變大? “哎”他忽然喊了她一聲:“你生日什么時候?” 展顏正給孫晚秋王靜分禮物,停了一下:“清明前后,種瓜點豆。” 自打他說過,要她拿他當哥哥,展顏覺得哪里不太一樣了,轉念想,兩人要是能友好相處,也未嘗不可,她跟他說話,情緒也不覺變了幾分。 賀圖南就笑:“清明節啊?” “是的,等到清明,我就滿十六了。”展顏一抬頭,“你呢?” “我大年初六的生日,怎么,你要替我過生日嗎?”賀圖南跟她玩笑,展顏認真搖頭,“我沒說呀。” 真掃興,賀圖南覺得她有時傻乎乎的,他眸光動了動,見她只穿件毛衣,腰細細的,藏在里頭,隱約可見扁扁的輪廓,可胸前,卻有了非常明顯的起伏,他立刻想起那一抹天藍。 “爸什么時候送你?” “明天。” 賀圖南睫毛微顫,像在思忖,說:“什么時候回來?初八可就開學了。” 禮物分好,她終于直起腰,也許是忙,鼻頭閃著針尖一樣的細汗,她頭發有些亂,纏在脖子那,賀圖南看在眼里,就想替她撥一撥,給弄出來。 “那就初七回來。” 可初六是我生日,賀圖南這么想著,有些話,噙在口齒間沒說出來。 “你這兩個袋子,裝那么多零食?” 展顏這才帶了點笑:“給我同學的,孫晚秋,還有王靜。” 賀圖南問:“她們過生日?” 展顏搖頭:“我們都不過生日,沒有過生日的習慣。”她突然想起什么,看著他,“說錯了,王靜過過一回,喊我去她家吃飯,她奶奶給我們腌了辣椒,又辣又香,我吃了兩個大饃饃。” 賀圖南低頭就笑了,走進來,坐她書桌前的椅子上:“辣椒有什么好吃的?” “你當然不懂了,”展顏抿抿嘴,“王靜她爸,有點瘋了,她mama走了,家里只有爺爺奶奶,有辣椒吃就很好了啊,我也喜歡吃腌辣椒,把辣子切的碎碎的,放上鹽巴,再滴芝麻油,非常美味。” 那玩意兒,怎么聽都跟美味兒沾不了邊。 賀圖南眼中笑意褪去幾分,他偏著頭,打量展顏,想起爸說過的,她吃過許多苦,想到這,心里發軟,軟得像有一條無聲的河,從心頭悄無聲息淌過。 “辣椒吃多了,肚子不難受嗎?”他問。 展顏否認:“不難受,很有味兒,我不愛吃咸菜,喜歡吃這個。” 賀圖南便扭過頭,伸手撥了下窗簾,往外看,也不知是什么樹長得老高,都與這間屋子齊平了,上頭枝干溝溝壑壑,風一吹,僅剩的幾枚枯葉倒像灰蝶一般上下飛舞旋著去了。 “你嘗嘗這個糖,我覺得好吃。”他肩膀被碰了碰,賀圖南轉臉,一抬眼,展顏正拿了一顆糖果,要送他吃,賀圖南揶揄一笑,“借花獻佛,爸買的吧?” 展顏忽意識到他換了稱呼,以往,總是“你賀叔叔”,帶點刻意,現在不了,她覺得賀圖南變得好像可以親近起來,難得也調皮一回: “對,是爸買的。” 沒想到,賀圖南聽到這句,臉驀地冷了,像被人拿胳膊肘撞了眉骨,痛得很。他也不接糖果,只說:“我不喜歡吃甜的,也沒你這么好吃,自己吃吧。” 展顏臉燒燒的,她把糖果放到桌角,不吭聲了。 屋里剎那靜下來,沉默了會兒,展顏說:“我去下餃子,你吃多少?” 賀圖南心里窩火,丟句“隨便“,起身到客廳看央視五套的體育賽事。 餃子下好,展顏在廚房切紅辣椒,碾碎了,碗里又放白芝麻蔥花,燒熱油一澆,加點醋,端了出來。 “你要不要蘸這個吃?”她敲了敲碗。 賀圖南瞥一眼:“我不吃蒜。” 展顏說:“沒放蒜,我知道你不吃蒜。” 賀圖南聽到這句,神情才柔和下來:“你怎么知道的?” “平時,我見你姜蒜都不吃,都要挑出來。”展顏吃飯時,留意到每個人的喜好。 賀圖南點頭:“對,我不像你,那么不挑。” 展顏說:“有吃的就很好,我不挑。” “你要是想吃蒜,就吃吧。”賀圖南拉過一盤餃子,“只是別跟我講話,吃完記得嚼點茶葉。” 展顏沒動,反倒一眨不眨看著他,賀圖南抬眼:“怎么了?” “你為什么一會兒高興,一會兒不高興?”她直言不諱。 賀圖南一臉莫測:“那你猜猜,我現在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 展顏搖搖頭:“猜不出。” “那你就想辦法讓我高興高興吧,”他慢條斯理咬了口餃子,兩腮微動,“比如,待會兒你洗碗。” 展顏答應了:“好,反正是我最后一次洗碗了。” 賀圖南動作一滯:“什么叫最后一次?” “明天我就回家了!”她掩飾不住那股興奮,聲音都跟著高了。 賀圖南那口餃子,堵喉嚨。 “又不是不回來了。”他悶聲說。 展顏靦腆笑笑:“是得回來,可總有一天,我就不用回來了。”她會長大的,離開這里,這里不是她最后的棲息地,她心里清楚。 賀圖南緩緩抬眼,他眉頭鎖著,就這么深深地,密密地,目光像一張巨大的網一樣,罩在她身上。 他最終什么都沒說,一頓飯,吃得如鯁在喉。等第二天鬧鐘響,猛得坐起,鞋也沒來得及穿,跑向窗邊。 他隱約聽到汽車發動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