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26節
賀以誠微微一笑:“都什么東西?” 保安忙把口袋打開:“您看,都是老家那玩意兒,南瓜,石榴,紅蘿卜青蘿卜,不過都怪新鮮的。” “我家里倒不愛吃這些,這樣,李師傅,你要是不嫌帶回家嘗嘗吧。”賀以誠懶得多看一眼,他車都沒下,那邊李師傅對他謝個沒完。 白晝苦短,天黑的早,展顏拎著保溫桶跟賀圖南到花園小區時,晚霞都已燃盡,只剩幾縷紫灰橫在天際,像一場綺夢的余音。 李師傅把青蘿卜洗干凈了,跟幾個老漢在門口聊著,一口下去,嘎嘣脆。 “老李,你這蘿卜可不賴,不辣嘴水分足!”老漢也拿了半塊,點評道。 “嗐,賀老板給的,今兒他老家來人送這么大一口袋東西,我看得三四十斤,賀老板不稀得要呢,連口袋帶東西,這不,都擱我這兒了。” “那是,大老板什么沒見過,這東西拿回家也是當垃圾扔的份兒,不過這青蘿卜倒爽口,真不賴!” “里頭有個大南瓜,好家伙,個頭得這么大!”李師傅嘴叼著蘿卜,騰出手,比劃了兩下。 幾個人,在路燈下頭有一搭沒一搭天南海北地扯著。 展顏聽見了,本都走過門衛室了,又折回來,伸頭往里瞧了瞧,尿素袋子安安靜靜縮在角落。 那些東西,要從小苗長起,經春風,過秋霜,變成果實,才配從泥土里拉進家門。這一路跋涉,從展莊到米嶺鎮,再到城里,顛簸了百十里地。 爸把最好的背來了。 展顏攏了攏衣領,她第一次從賀叔叔身上看到了他的不屑,甚至,都算不上不屑,是不在意,不屑是有一種感情在里頭的。不在意沒有,連感情都沒有,就像有個普普通通的人,從你身邊經過,你既不討厭他,也不喜歡他,根本沒在意,就過去了。 爸一定挑揀了很久,也懷了一路忐忑。 她了解展有慶。 無論怎么樣,這袋東西,就扔這里了,連進門的機會都沒有。小時候,爸悶頭拉著平板車進了場,奶奶mama在后頭推,那么一大車麥子,高高的,滿滿的,她坐在石滾子上,一下跳下來,跑過去看麥子,麥子長得穗穗飽滿,麥芒刺到手,可她很高興,因為豐收了。 賀圖南跟她坐一班車回來的,兩人一路無言,此刻,他見她站門崗那,動也不動,喊了一聲:“回家吧。” 展顏走過來,心想,那不是我的家。 “你剛才看什么?”賀圖南問她,他有許多話想問她,還沒機會。 展顏還穿著他的毛衣,她說:“我回家把毛衣給你。” “你穿著吧,我看也沒大多少。”他完全沒意識到她答非所問。 兩人進了家門,林美娟正在拖地。 “林阿姨好。”展顏拘謹說。 林美娟淺笑:“洗手準備吃飯吧。” 她從李師傅那,已經得知白天發生的事,可到了家,賀以誠一個字沒提。她去煮了粥,正是南瓜粥。 飯菜都準備齊了,賀以誠眼底有些許倦色,他最近比較累,但還是堅持下廚。 展顏見他在廚房,本來是打算要熱一熱雞rou,大家一起吃的。 中午在學校,她用飯缸只倒了一點。 那就等明天白天,她自己吃好了。 “顏顏,我聽老師說,你考了十八名,非常了不起。”賀以誠開口,展顏才知道原來他已經跟班主任通過了電話。 那種無時無刻不被監視的感覺,猛地襲來。 可她又沒道理說點什么,她花的每分錢,都是賀叔叔的。 “老師說,還有進步空間。”展顏看著碗里的粥,忽然怔了下。 “那當然,畢竟鎮上教育資源太差了,換個環境,你又肯用功,進步是自然的。”賀以誠把鱖魚往她眼前挪了挪。 林美娟嘗口粥,說:“這次買的南瓜不太好,”她笑看展顏,“不怎么甜,肯定沒你們家里種的好,我聽說你家里土質好,長什么都很好。” 賀以誠敏銳察覺到什么,抬頭,看了看林美娟。 她無事人一樣,自顧說完,又去跟兒子說話。 他們寧肯花錢再去買,也不愿吃爸送的,展顏又推翻了之前所想,嘴巴干干的,沒吃幾口,說:“我吃好了。” “怎么就吃這么點兒?”賀以誠做了那么多菜,她沒吃多少。 展顏說:“我作業很多,先去寫作業了。” “顏顏,你剛進門我見你拎了個保溫桶,怎么還從學校往家里帶什么了嗎?”林美娟眼尖,那保溫桶舊舊的,展顏有點藏掖的意思,早送臥室去了。 一時間,大家都看她。 展顏不覺低頭:“我爸今天來學校看我了,帶的雞rou,油有點大,雞太老了,我想你們不一定愛吃就沒說。” 賀圖南筷子微微一動,他不著痕跡看著賀以誠,他看見了,爸的眼底有深深的厭惡,快要溢出來了,可眼睫輕輕一眨,仿佛那些厭惡墜入深潭,再也尋不著。 短短幾秒之間,賀以誠的表情變化,賀圖南都懂。 哪個字眼刺痛他了?賀圖南也快透不過氣了,只是一時無人說話而已,空氣卻像布了毒,多呼吸一口,都要命。 賀以誠還是好脾氣地開口,他溫和笑著:“是嗎?你爸爸來怎么都沒提前知會一聲?” 這話里,有怪罪,淡之又淡,他還是笑著。 展顏心口酸得發脹,她不敢再多留,怕一會兒,自己要哭出來。 “我也不知道,賀叔叔,我先去寫作業了。” 她飛快走進臥室,把門一關,趴桌子上哭了。 飯廳里,賀以誠讓賀圖南回自己臥室。 林美娟眼里有幾分奚落,嘴上卻尋常:“兒子又沒說吃飽。” 賀圖南卻起了身:“我飽了。” 飯廳很快只剩夫妻倆。 “你提這個做什么?”賀以誠敲了下碗。 林美娟吃飯跟賀以誠倒很有夫妻相,都斯斯文文的,她也斯斯文文地說話: “今天南瓜確實不太好,怎么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賀以誠嗓音平靜,但態度是專橫的,他這人總是綿里藏針。 林美娟很講究地擦了擦嘴:“不明白。” “我們多年夫妻,不必拐彎抹角,今天展有慶來送了東西,我懶得弄家里來,也沒人愛吃,你是不是從李師傅那知道了?”賀以誠直言。 林美娟說:“對,我知道了。” “所以你是想暗示顏顏,她爸爸來過了?”賀以誠眉心已經開始跳火,但他極有風度,不輕易發怒。 林美娟直視他:“我不懂了,她爸爸來送點東西我看挺好的,你怎么不跟人孩子說呢?還是,你覺得展顏爸爸是鄉下人,拿的東西上不了臺面?” 賀以誠本就心情不佳,此刻,臉上是一分平和也沒了,但聲音依舊壓住了: “你想說什么?” 林美娟說:“我剛不是說了嗎?我覺得,我說得夠清楚了。”她一眨不眨看著他,“你不怎么高興。” “確實。” 林美娟沒想到他這么誠實,她也壓著聲音:“你不高興什么呢?” 賀以誠往后一靠,閉了眼,揉起太陽xue,他已經不想說話了。不高興什么呢?不高興展有慶心存妄想,居然敢偷偷摸過來;不高興顏顏今晚只吃了那么點兒飯;不高興妻子明里暗里的試探,他不高興的多了去了…… “我呆會就去媽那里,”林美娟深吸口氣,說,“你送我過去吧。” “你打車去,我今天很累。”賀以誠沒睜眼。 林美娟眼圈都要紅了,她簡直有點恨他:“累?我看你到了家忙前忙后搞那么一桌子飯,一點都不累。” 賀以誠慢慢睜開眼,他眸光很深:“你想和我吵架嗎?” “吵架?我跟你吵過架嗎?你平心而論,我們這十幾年里都沒鬧過紅臉,可是現在呢?你不明不白……”她說不下去了,站起來,拿過沙發上的包,匆匆抓起進門衣架上的薄大衣,換鞋下了樓。 賀以誠坐了那么一會兒,也很快起身,捏著車鑰匙跟了出去。 一時間,只剩過道里靠墻站著的賀圖南,他靜靜立在那兒,在一片死寂中,敲了兩下展顏的房門。 爸媽的對話,從頭到尾都非常克制,他聽得一字不落。 展顏在屋里糊了一臉淚,她聽見敲門聲,擦擦臉,才開了門。 賀圖南也不進去,靠她門框:“你來時在門衛室那看什么呢?” “沒什么。”展顏心里空落落的,她沒說話的精神。 賀圖南冷笑:“撒謊。” 她抬頭。 賀圖南說:“你爸,是你爸吧?今天在學校門口那個人?他真是你爸?” 展顏同他對視:“是我爸。” 賀圖南壓根不信,真是她爸,為什么賀以誠會生氣? 賀以誠今晚的表現,不但沒洗清什么,反而驗證了他的猜測。原本,他都想到了,也許,展顏真的有自己的爸爸。 但那樣的人,是她爸爸的話,賀圖南發現自己也很難高興。 “你爸來我家送東西,我爸沒要,所以你對我爸今天很冷淡,是這樣的吧?”賀圖南語氣不善,他同時很氣她是白眼狼,爸對她那么好,她不會感恩的。 他什么都知道了?展顏先是一慌,很快鎮定下來:“我知道,你們家……” “什么我們家?”賀圖南不耐煩打斷她。 展顏繼續道:“就是你們家。” 賀圖南冷眼看她:“你說。” “你們家不缺東西我知道,但那是我爸真心想送你們家吃的,我家離這里很遠,我爸背那么重的東西不容易,”展顏說著說著,要哽咽了,“那是我爸挑最好的給你們送來的,最好的那些,我爸我爺都不一定舍得吃,就送你們家了。” “這叫禮尚往來。”賀圖南說,一臉的錙銖必較。 展顏果然沒聽懂。 賀圖南語氣里帶著譏諷:“你覺得我爸沒領情?你不也不領我爸的情?這不就禮尚往來,叫什么?” 展顏被他說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