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9節
雖然早有風言風語,說奶奶在給爸爸張羅什么,但這個什么,忽的成了現實,站在她眼前,是活生生一個人,展顏就無法接受了。 “顏顏,你杵在那干什么,還不進家去!” 奶奶走過來把她往家里推,她抱著飼料,實在是太討厭奶奶總這么搡著她,勁兒大,蠻橫,好像她是個小貓小狗,過來就能踢一腳。 “我自己會走路。”展顏掙了掙胳膊。 輪到奶奶一愣,她登時變臉,隨即上手擰起展顏耳朵往院子里提溜:“反了你了,我看你是不想好了。” “是你不想讓我好!”展顏疼得亂動,人一動,飼料也掉了,她不是被奶奶打過,但那都是小時候的事,她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不能什么都沒做錯,就挨打,孩子也有孩子的自尊心。 這是mama說的,盡管,村里男人打老婆,女人打孩子,都是常事。 “你這狗崽子,會頂嘴了,好啊,好啊,”奶奶臉氣得鐵青,她也不能接受,家里這個賠錢貨吃她的喝她的,居然敢還嘴了,“都是你爸慣的你!” “你不要老罵人,罵人是不對的!”展顏用力一頂,從奶奶手底下逃了出來,可她沒地方躲,猶豫一秒,打算往王靜家跑。 奶奶又高又壯,在后頭攆她,展顏剛跑到路上,一個騎摩托車的男人停了下來,是蘇老師。 蘇老師后頭帶著面粉,他剛從家里磨坊來,要回鎮上。 “展顏?” 展顏沒想到會撞見老師,十分難堪,腳步一收喊了句“蘇老師”。奶奶不管什么老師不老師,上來還要拽她,蘇老師便擋了下,“噯?有事說事,怎么能動手?” “呸,”奶奶對著蘇老師啐了一口,“虧你們為人師表,就教的小孩子跟大人頂嘴撒野,上的哪門子狗屁學!” 蘇老師也生氣了:“您怎么說話呢?” 展顏羞愧地簡直想死,她臉通紅,多么希望沒碰見蘇老師,在這馬路邊上丟人。 就這么又拉扯起來了,奶奶要打她,一群人在勸,奶奶脾氣上來誰都罵,力氣大得像只老母鵝,銀紅剛跟著湊上一句,她沒聽清,張嘴就罵,氣得銀紅跟花嬸說,她要走了。 門口亂糟糟的。 賀圖南清清楚楚看到這一幕,他站車旁,太陽xue一跳跳的,少年的血直往腦門沖,他在想要不要上去幫忙,他發現她的耳朵都紅了,人也無助極了。 可他有什么立場上去呢? 他都不認識這家人。 也許,是看得太過專注,賀圖南都沒意識到展家,已經是村頭最后一戶人家了。 直到他瞧見賀以誠從院子里出來。 賀以誠穿了件長長的風衣,看起來又英俊,又儒雅。 院門口鬧成這樣,他本來跟展有慶在屋里談話,聽到動靜,出來看見的就是這么一個場面。 他一現身,仿佛有種神奇的魔力,大家都去瞧他。 “你打她了?”他看看展顏,問奶奶話時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度。 “我打我孫女,賀老板可不興管這閑事,”奶奶冷笑,“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跟她媽那點事,你倆搞破鞋的,怎么有臉一趟趟往我們家里來,不就是欺負我們有慶老實?” “不準你……”展顏忽然厲聲喊出來,可話才一半,就斷掉了,她人直抖,嘴唇戰栗著怎么也拼湊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腦子跟著嗡了一下的,還有不遠處的賀圖南,他養尊處優,任何人跟爸爸說話都客客氣氣的。 長這么大,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奇恥大辱,賀圖南眼睛冷下去,仿佛,整個春天都跟著冷了下去。 賀以誠那雙眼,則似乎隱在了眼鏡背后,誰也看不出他情緒。 “你這么說,是想羞辱明秀,還是想羞辱我?我告訴你,你這么說只會讓人覺得你兒子是個蠢貨,是個窩囊廢,既然這樣,還再娶干什么?打一輩子光棍最適合他。” 奶奶氣得要瘋了,展有慶從屋里跑出來,他一米八的漢子,看到這幕,臉苦的不能再苦:“娘,你這是不想叫我活了。”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在周四早九點更新。 第9章 一切都很荒謬。 賀圖南不明白一向很有風度,一向講究體面的一個人,為什么出現在這里?又為什么和這么一群不堪的人糾纏? 那個漂亮的女孩子,此刻,已經變成恥辱的一部分,賀圖南為自己先前所有所有的念頭和行為感到后悔。 這種羞恥感,也瞬間席卷了展顏。 她在聽到奶奶那句話時,震驚,恐懼,她想,那不會是真的,盡管在這之前有些東西影影綽綽發了芽,但沒機會成長,她有非常強大的信念否定它。 現在,她也混亂了,她誰也不想見,可偏偏,賀叔叔在這里,蘇老師在這里,mama都不在了,一個已經死去的人還要蒙羞,又或者,不是蒙羞該怎么辦? 搞破鞋,這三個字毫無防備地就扎進了rou里。 因為賀以誠的緣故,村頭聚了好些人,探頭探腦,不知在說些什么,展顏望過去,看著那些蠕動的嘴,不知怎的,每個人的嘴型都像在說“搞破鞋”,這讓人無法呼吸,連空氣,都被“搞破鞋”霸占了。 她其實并不太懂這三個字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有些詞注定本身就是臟的,可恥的。 “展顏?展顏?”蘇老師拍拍她肩膀,她臉色極難看,老師喊了好幾聲,才聽見。 “走,跟我去學校。” 他把面粉放進了賀以誠車子的后備箱,這是賀以誠提議的,準備去學校談。 門口的幾個女人嘴里還在喊著“有慶娘”,爺爺不知什么時候出來的,坐門口,悶頭抽著煙袋,展有慶像是丟了魂,爺倆坐到了一塊兒,只剩女人們在那兒,說的說,罵的罵。 展顏渾渾噩噩坐在了蘇老師車后座上,若是平時,她一定很不好意思,可現在,她忘記了不好意思,只是垂著頭,一言不發。 柏油路不寬,也不夠平整,賀以誠的車緊跟著蘇老師的摩托車。 賀圖南在副駕駛上,父子都沒說話,氣氛沉悶,他扭頭看看窗外,正好能瞧見摩托車上的展顏。 原來,她個頭并不矮,腿很修長,可人真夠單薄的,頭發被春風肆意吹著,賀圖南疑心她在哭。 賀以誠似乎覺得沒什么跟兒子解釋的,只是說:“顏顏過得非常不好,你看看這里,這么凋敝,她吃了很多苦。” “我看這里風景不錯。”賀圖南不動聲色跟他唱了反調。 賀以誠瞥他一眼:“大別山區風景比這還好,卻比這還窮。” 賀圖南沒再說話,他皺著眉,窗外一畦畦土地綠意盎然,油菜花正在盛時,偶爾有趕毛驢車的迎面而來,又有放羊的慢吞吞過去。 這樣的景象,實在是陌生。 鎮上的學校是個兩層教學樓,校門口,邊上牌子寫著“米嶺鎮中心校”幾個大字。 進去后,右手邊是幾排教職工宿舍,有的老師,一家幾口都擠在里頭,單身的住著則又寬敞幾分。 蘇老師家眷都在本村,他每周末回去探看。 “展顏,你跟這個……”蘇老師不知道怎么稱呼賀圖南,含糊過去,“你們在屋里坐會兒,我跟賀先生在學校里走走。” 顯然,大人之間有話要說。 周末學校沒什么人,老師們大都還沒來。 賀圖南從車里拿了瓶健力寶,倒不拘束,往蘇老師家的小馬扎上一坐,喝了幾口,便把瓶子放在腳邊。 木門是開著的,展顏靠門站那兒。 他冷淡掠過去一眼,問:“你叫什么?” 展顏知道他是賀叔叔的兒子了,也知道,方才那尷尬丟人的一幕,賀圖南全看見了,青春期少女的那種羞赧和自尊心,在她和他獨處的這刻,又劇烈地發酵起來。 “展顏。” 賀圖南的目光再次流動,她整個人,籠在斜射的陽光里,有種毛茸茸的質感,人是纖弱文靜的,可五官秾麗,唯有嘴巴天生嘟起,平添幾分稚氣純真。 她mama一定很漂亮,所以,才能迷惑男人,賀圖南想到這覺得非常倒胃口,他寧愿自己今天壓根沒來這一趟。 兩個少年人,就此沉默。 直到賀以誠和蘇老師進來,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 “賀先生,喝茶,”蘇老師給他泡了散裝的茶葉,“都是粗茶,不比您平時喝的。” “蘇老師客氣了。”賀以誠說話總是很斯文,他打眼一看,蘇老師住的確實簡陋,一張茶幾,一張舊沙發,爛的白絮都翻出來了,書倒不少,堆在角落里。 鄉鎮教師的待遇,看起來也不盡如人意,賀以誠卻很感激像蘇老師這樣的人,沒有他們,展顏更無從談起念書考學。 “你們談,我到學校后頭菜地有點活要忙。”蘇老師非常有眼色,說完,深深看展顏一眼,才出去。 “我去趟衛生間。”賀圖南也想找個借口離開,他沒興趣聽父女情深。 可這鄉野之間,連個公共廁所也沒有的,學校倒有公廁,展顏聽他要出去,當了真,主動說: “在梧桐樹那邊。” “顏顏,你帶哥哥過去,回來再說。”賀以誠卻把這當作兩個孩子相處的機會,他的打算很好:人相處多了,自然就有感情。 賀圖南回絕的干脆:“不必,我自己能找到。” 賀以誠說:“你來過嗎?顏顏,帶哥哥過去。” 他語氣自然,好像兩人早就是相熟多年的兄妹,展顏沒吭聲,默默先走一步在前面帶路,賀圖南跟在她身后,不耐煩地將眉頭一皺,卻也沒說什么。 廁所是露天的,只有一面墻擋著,上頭用粉筆畫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幸虧還分男女。 賀圖南一進去,完全沒有任何心理預設,那種視覺、味覺上的沖擊,他差點吐了,扭頭就走。 “你耍我呢?”賀圖南挑高了眉,他眉濃烈,帶著一股英爽氣。 展顏不明就里,有些懵然。 以為她裝傻,賀圖南忽然笑了,笑得模棱兩可。 他摸著下巴看了看她,就是不說話,展顏覺得有些尷尬,說:“我回去了。” “你回去吧,替我跟你的賀叔叔說一聲,我參觀參觀你們學校,一會兒回去。”賀圖南說完,朝梧桐樹下走去,一個翻身,上了雙杠,腳踩在杠上,也不像要參觀學校的樣子。 展顏覺得他怪怪的,也不是很好接近的感覺,一個人回到了蘇老師的宿舍,一推門,賀以誠手里正翻著一本書。 見她進來,他便把書丟一邊,親切笑道:“哥哥呢?” 展顏聽得別扭,好像賀圖南是哥哥,她就真是賀叔叔的什么了。這算什么?她有爸,有媽,爸媽也沒別的孩子。 可她不能冷臉對著賀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