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 第61節(jié)
他需要從內(nèi)部, 一點點把自己撕開, 煥發(fā)新生。 這個過程注定是痛苦不堪的。 三殿下給他找了個不錯的地方,就是這片無人踏足的林中湖。 他把云星放入了靜湖底,以流水的和緩來安撫他裂開的傷痕。 他蹲在湖邊, 看了一夜。 云星從幽人的殼子中掙扎而出的模樣,異常的恐怖。 沒有五官也沒有毛發(fā)的血人從被禁錮的老人殼中撕扯著, 而那層殼并沒有死透, 他還因天道的懲罰活著。 但感謝他足夠老, 感官并沒有那么的敏銳, 所以減緩了一些撕扯的痛苦。 屬于幽族,屬于月亮的血rou黏連著新生的人軀, 云星的手纖弱地探出水面,不停地向上掙扎。 三殿下沒有幫忙,他做了個安靜的旁觀者。 等沒有棱角血rou模糊的新生云星撕扯掉最后的足尖, 那副老人皮靜靜沉入了湖底的淤泥之中。 太陽初升, 于湖面綻開了光芒, 映亮了半面雪山。 云星的rou團躺在細(xì)白的沙上滾動著, 如同被蛋液黏住的混沌漸漸有了形狀。 看他從那雞蛋似的圓溜腦袋中, 長出雙耳, 撕裂出五官, 最后是手指一根根地冒尖。 三殿下尋了件衣服給他。 云星滾著將衣物扭上身子, 跳入湖中, 不見了。 三殿下道:“記得還我。” 回到現(xiàn)在,沈元夕問三殿下云星去了哪。 三殿下從昨夜不大好看的回憶中扯回來,說道:“沸騰的蛋花需要冷靜,等無事了他自己會回來,我們在這里等他。” 三殿下一直撐到午后,還是睡著了。 沈元夕把感興趣的書都看完了,剩下的那些,她大概翻了,都不合胃口。 于是,她又照著《工》,畫起了圖。 之前要雕的那個木老虎,三殿下幫她雕好了,穿了繩子做成了小衣墜,她算是沒學(xué)好,于是,沈元夕潛心學(xué)習(xí),從頭開始,按照《工》教的辦法,先從畫圖起。 三殿下右手的戒指里,還裝著一箱工具。 沈元夕學(xué)著看尺,趴在桌上畫好了扎籬笆的圖。 有了圖,剩下的就是依照花草盛開的時節(jié),做好苗圃的分層。 沈元夕搭著一本花君奇鑒,寫下了之后要回華京種的那些花花草草。 窗外有沙沙的腳步聲靠近。 他走得很慢,腳步也很輕,但似乎是因為衣服拖曳著,即便腳步再輕,沈元夕也還是察覺到有人來了。 車馬是在三殿下設(shè)的陣中,沈元夕以為是有人經(jīng)過此處,挑開車簾看究竟。 而朝著馬車走來的人,身上的衣服并不合身,有些寬大。 乍一看,有些眼熟,可走近了,沈元夕卻不敢認(rèn)。 從他望過來,明顯是認(rèn)識她的淡漠眼神中,這人應(yīng)該是云星。 但他又和云星長著不一樣的臉。 他比云星要普通許多,有著一張平平無奇的臉,身量不高,身形瘦弱,像生了一場病,臉頰和薄唇?jīng)]有血色,眉眼也淡。 他的一頭黑發(fā)半干,用一截藤編的簡易發(fā)簪固定著,半束起來。 他走近了,就站在車窗下,慢慢躬身。 直到他跪下俯首,沈元夕才意識到,他是在拜自己。 “多謝王妃。”他說。 聲音也很陌生。 沈元夕愣了愣,叫道:“云星?” “是。”云星起身,再次將腰間的衣帶抽緊了,拉上雙肩處搖搖欲墜的衣領(lǐng)。 沈元夕心中有了答案,為了確認(rèn),問道:“無緣無故,為何謝我呢?” 云星答:“王妃一語點醒,我才能掙脫天道懲罰,重獲新生。” 沈元夕好奇道:“你是說……做個人的那句話?” 云星點頭。 沈元夕揉了揉鼻尖,又問:“難道以前,沒有人這么說過嗎?” “以前,并未見過幾個,人。”云星臉上沒有表情,語氣也沒有起伏。 他作為幽族最古老的存在,即便跟著三殿下來到了大昭,也不常與昭人打交道。 沒有同族人會突發(fā)奇想,讓云星做人來逃過天道的制裁。而他碰到的昭人,就算能知道他的秘密,也不會沒大沒小的對一個幽族的老頭說,你這么老,怎么不做個人重活一次呢? 大家想當(dāng)然的認(rèn)為,云星不會做人,天道注定的難以逃脫。 云星重新跪了下來,又是三拜,叩首道:“王妃是我的賜生人,這一世,愿侍奉王妃左右,聽?wèi){您的差遣。” 沈元夕慌亂擺手:“這不用,還和以前一樣就可以了。” 云星自顧自道:“我初為人,請王妃賜名。” 三殿下不知何時醒了,也一樣趴在窗邊,支著腦袋,悠然看戲。 沈元夕還是擺手:“和以前一樣就好,云星挺好的,你都用這么多年了……” 云星抬頭,目光轉(zhuǎn)向了三殿下。 三殿下淡淡道:“這就是她的意思,還跪著干什么,起來吧。” 云星起身,再次拽了拽雙肩溜下去的領(lǐng)口。 “衣服不合身。”三殿下道,“再有半日,就到我封地了,也該給你置辦衣服了。” 沈元夕驚訝道:“三殿下的封地在哪里?” “半個崖州都是。”三殿下笑瞇瞇道,“我居京城,這里都只是供奉,并非真的封地。不過,前面的中陽城,有我的一處閑莊,可以落腳。” 他勾了勾手指,“上來吧,云星,咱們出發(fā)。” 云星上車后,三殿下把發(fā)飾盒子拿給了他,讓他隨便挑,快些把自己打理好。 云星卻只是找了跟發(fā)帶,狠狠繞了幾圈,把頭發(fā)全束起了。 沈元夕打量著他,他跟之前的云星既像又不像,眼睛是淺色的黑,五官雖然都不出挑,但看久了極其順眼舒服。 這會兒,他坐在車?yán)锘嘏耍橆a上也有了血色,皮膚自然也不似之前那么白了,尤其和三殿下相比,他的膚色已經(jīng)黯淡了下去,完全成為了一個人。 “到底……是怎么變成的人?”沈元夕想不通。 是想變就變了嗎?為什么自己一句話,就能讓云星跨越血的藩籬,成為了能夠活在太陽下的“昭人”。 “是與天道說了。”云星回答。 天道給的規(guī)則,而他尋找到了約束之外又不違規(guī)的路,在天道的注視下,做出了選擇。 “那……”沈元夕關(guān)切道,“壽命呢?” 云星笑了。 沈元夕第一次見他笑,更是驚奇。 他笑得也像個人,沒有奇怪的感覺,就是一種很輕松的笑,嘴角往兩旁稍微一撇,露出平整的牙,很自然地笑了一下。 “自不會過百。”他說。 這就是他的選擇,而這個選擇,讓他頭一次覺得,人生有望。 “這就是最后一世了。”他眼中的笑更明亮了,耀眼的讓沈元夕有些鼻酸眼澀,想落淚。 “我終于可以死了。”他說道。 三殿下輕輕笑了一下,很溫柔釋然的笑。 “是件喜事了,云星。”他說。 云星看著沈元夕,目光更加開心。 “為了報答王妃賜我的生機,讓我能掙脫萬年纏身的枷鎖,最后一世,我將為你而活。”云星眼中迸發(fā)出奇異的光芒。 三殿下又是一聲笑,這聲笑就有些醋味在了。 他交疊著手,幽幽看著云星,笑道:“你還是先換身合適的衣裳再說吧。” 云星要報答沈元夕,或許沈元夕覺得只是一句話而已,根本不必如此。但三殿下卻明白這絲縷生機的重量。 云星已經(jīng)被天道圈禁生死自由近萬年了,執(zhí)晴沐光浮燈,那些他真正在乎的人散去后,他試過無數(shù)種死法,卻又無數(shù)次在絕望中醒來。 沒瘋是他學(xué)會了不去多想,浩瀚的歲月讓他麻木遲鈍,只做眼前事,不想古今。 比起短暫的恢復(fù)年輕姿態(tài)戰(zhàn)斗,云星最想要的,就是死。 現(xiàn)在,沈元夕的一句話,讓他從不死的詛咒中脫身,并且能從容又自然地邁向死,云星異常喜悅。 他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才平靜自己狂喜的心。 所以,三殿下替他高興之余,隱隱有了擔(dān)心。 有祖母前車之鑒,他真的挺怕作為人重生的云星,感恩的同時,誘走他的王妃。 雖說云星貌不驚人,但有時就很邪門。 當(dāng)初浮燈能摻和進來,讓執(zhí)晴動心且一發(fā)不可收拾,那是因為浮燈的確妖艷動人。但云星,他可是在不知不覺中,在照顧執(zhí)晴飲食起居中,慢慢也得到了執(zhí)晴的青睞。 這人是有危險性的,怕的就是潤物細(xì)無聲。 三殿下揉著額角,頭已開始隱隱作痛了。 中陽城是崖州相對繁華的貿(mào)易之城,進城之前,三殿下解除了白馬的傀儡態(tài),被打發(fā)出來駕車的云星套著車,生疏地把馬車趕到了城郊山腰中的田園莊子。 莊里雖有看守做工的人,但想要留宿,仍需要打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