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墜玉 第79節(jié)
宗主身邊,站著一個白色錦袍的男子。 師蘿衣雖然沒見過夙離,但她一眼就猜到了他是誰。 夙離陰翳的目光看著他們,最后緩緩落在了卞翎玉身上,他揚起了唇。 來妄渡海的一路,已經(jīng)死了無數(shù)修士。有他們開路,夙離的衣角都沒碰到過罡風。 這幾日夙離趕路趕得很急,本來不必死那么多人,但夙離生怕有變故。 夙離在未來鏡的碎片中,看見卞翎玉殺回神域,如今看見卞翎玉被打成元身,像只未開化的妖獸,他心中的急切終于散去,笑吟吟看卞翎玉被討伐。 他就說,一個沒有神魂的神靈,神珠還給了一個女人,又在人間待了十一年,怎么可能回到神域?看來是未來鏡殘破,才導致出了錯。 他輕飄飄掃了一眼師蘿衣,沒將師蘿衣放在心上。 夙離知道卞翎玉的神珠給了這個少女,麒麟一族,真是癡情又愚蠢。有了神君的教訓在前,卞翎玉竟然還走上了他父親的路。 夙離自然不覺得師蘿衣會把神珠還給卞翎玉,母親都舍不得的至寶,師蘿衣一個凡人女修,得了這天大的好處,她怎么舍得還回去? 夙離不再急,便欣賞著兄長的狼狽。 從小到大,這是他最愛的戲碼。他看向連化形都做不到的卞翎玉,心里快意至極。堂堂神域少主啊,在人間可悲成這樣! “諸位。”夙離惡意地彎起唇,“這便是十一年前,從本尊手中逃走的墮魔。如今本尊剛養(yǎng)好傷,力有不逮,諸位可愿與本尊一同誅殺它?” 世人沒有見過麒麟,看見銀白色巨獸,他們竊竊私語,目露恐懼和憤慨。 這幾日,修士接二連三死在罡風中,如今還活著的修士,出離憤怒。他們聽了夙離的話,將這股憤怒,全部安在了卞翎玉身上。 “畜生,十一年前你僥幸逃脫,不知害我修真界多少修士的性命,這次我等定要親手除去你!” 夙離微微笑了笑。 卞翎玉轉(zhuǎn)身,看向他們。 師蘿衣看著卞翎玉被討伐,心臟像是被淺淺蜇了一下。 那時卞翎玉很狼狽,他帶著師蘿衣穿梭黃沙,被罡風割得渾身是傷。 他沒有漂亮的翎羽,本該長出銀白羽翅的地方,只剩兩具森然的骨架。 他的尾巴是斷裂的,上面隱約能看見金色的骨頭。那是幼年被折辱后,一道永遠都無法好起來的傷。 師蘿衣第一次慶幸卞翎玉聽不懂,不必被他護著的蒼生傷心。 她站起來,冷笑道:“十年前,我父親與前輩們前往妄渡海,與神族共同誅魔,舍生忘死,為天下人稱頌。而今,諸位想要效仿,卻連自己誅殺的是魔還是神都分不清!眼盲心瞎至此,你們對不住卞翎玉十一年前,拼死相護?!?/br> 眾人面面相覷,其實也不是沒人懷疑,夙離雖說他是神族,這一路走來,卻沒神族的擔當,不曾擋在眾人身前,也感知不到罡風。昇陽宗宗主說,夙離這樣,是因為十一年前他為了蒼生受了重傷。 師蘿衣的話,雖然讓他們生出懷疑,可卞翎玉這個模樣,和夙離比起來,更加不像神。 昇陽宗宗主哼道:“師蘿衣,你意思是,你身邊的這個孽畜,非但不是墮魔,還是神族?諸位,休聽她信口雌黃,十一年前妄渡海護住蒼生的,明明是夙離神君!師蘿衣,你被妖魔蒙騙,與妖魔為伍,還敢在這里顛倒是非,滿口胡言?!?/br> 蘅蕪宗宗主悲憫地看著師蘿衣,搖了搖頭:“蘿衣,你父親曾托我好好照顧你。是我疏忽,導致你誤入歧途。蘿衣,你還有機會回頭,別再執(zhí)迷不悟?!?/br> “褚修遠?!睅熖}衣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一個道貌岸然的小人,不配提我父親。十一年前,妄渡海誅魔你龜縮在人后。清水村不化蟾現(xiàn)世,你躲在蘅蕪宗看著弟子們送死。明明滿腔妒忌,卻裝得慈悲仁厚,你不是想知道,為何你數(shù)百年不曾突破?我告訴你,你這種人,到死也不可能成神?!?/br> 宗主惋惜地看著她,似乎在嘆她無藥可救。 這些年他的表面功夫做得好,在修真界德高望重,眾人見他到了現(xiàn)在,都還存著對師蘿衣的憐憫之心,有些許的搖擺的念頭,堅定起來。 比起一副妖獸模樣的卞翎玉,和狼狽虛弱的師蘿衣,他們更加相信夙離和向來仁厚的蘅蕪宗主。 師蘿衣掃了一眼眾人,也沒指望他們會信。畢竟上輩子,連自己都沒想過卞翎玉會是神族,她一直以為他和卞清璇是妖邪。 師蘿衣怒斥宗主的時候,夙離終于將目光從卞翎玉身上移開,看向師蘿衣。 卞翎玉出身高貴,卻一直狼狽長大。夙離見過卞翎玉最狼狽的樣子,麒麟的長尾被一次次砍下,痛得維持不住人形,血染紅了天行澗的地面。 幼小的麒麟張開嘴,咬住母親的衣擺,企圖獲得母親一點憐惜。 每每這個時候,夙離便會面露痛色,在輪椅上輕輕顫抖。 母親的臉色總會最快冷下來,抽出裙擺,對卞翎玉視若無睹,緊張地來他身邊:“離兒,可是又病發(fā)了?” 夙離輕輕搖頭,在母親看不見的地方,沖卞翎玉揚起唇。 麒麟似乎懂了什么,眸光沉靜下去。 后來小麒麟不再張口咬著母親裙擺了,他倒在血泊中,也只冷眼看著他們。 夙離知道卞翎玉已經(jīng)走到了末路,如今的卞翎玉沒有神珠,別說自己,卞翎玉連蘅蕪宗主都打不過。 夙離看向師蘿衣,他占了一副好皮囊,眼底也是溫潤的:“姑娘,你被邪魔蒙騙,本尊不怪你,你父親誅魔有功,只要你及時回頭,本尊可以饒你。” 他心中戲謔,胸有成竹,從小到大,論惹人喜歡的方面,他就沒輸給過卞翎玉。 如今的局面再清楚不過,修士們都相信他。誰會信一個連人身都維持不住的妖獸是神域的少主呢?師蘿衣若還想活命,投靠他才是明智之舉。 師蘿衣看他一眼,冷冷道:“夙離,若你及時給你兄長磕頭認錯,說不定他會饒你?!?/br> 那時候誰都以為師蘿衣在說笑話。 連夙離聽了,都忍不住輕笑出聲。 就憑現(xiàn)在的卞翎玉? 他道:“好吧,既然姑娘不愿悔改,是宗主清理門戶,還是本尊動手?” 宗主別過頭去,似是不忍。 夙離抬起手,一道金色冷光砸過去,眼見要到師蘿衣和卞翎玉身前,卻被人攔住。 宗主看見來人,面色變了變,沉下去:“長淵,你在做什么?” “師尊?!毙l(wèi)長淵強行接夙離一招,輕鴻劍翁鳴,他嘴角溢出鮮血,卻沒退后,“恕弟子不敬。” 宗主微怒地看著衛(wèi)長淵,這么多年的師徒之誼,對這個弟子,他自是喜愛的。 衛(wèi)長淵被教的很好,到了這個時候,仍舊沒有在眾人面前揭他的短,只沉默地護著師蘿衣。但是宗主也知道,這個弟子一旦做出決定,就不會退后。 衛(wèi)長淵打定主意,要和他們死在一起。 宗主蹙眉,看向夙離,到底沒說什么。他總不能為了一個不聽話的衛(wèi)長淵,搭上自己這么多年的聲譽。 師蘿衣也沒想到衛(wèi)長淵會來。 她動了動唇:“師兄?!?/br> 衛(wèi)長淵回眸,妄渡海的夜晚很冷,這一眼,如同隔著時空長河對望。其實走到今日,兩人都清楚,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 衛(wèi)長淵這一生,永遠只是她的師兄。 但也就在這一刻,師蘿衣知道,他們之間,青梅竹馬之誼,曾丟失的信任,找了回來。 生死之際,衛(wèi)長淵仍舊像幼時一樣,選擇護著她。 師蘿衣垂下眸,淺淺笑了笑。 好在,這條路不算絕望,她在意的人都不會死。會被留在妄渡海的人,是宗主和夙離。 丹田徹底潰散,她一步步往后退。 身后是肆虐的罡風,妄渡海如一張巨口,吞噬著靠近它的所有人。 “師妹,你在做什么,回來!”衛(wèi)長淵蹙眉,忍不住道。 夙離這時候也覺得不對勁了,他看著師蘿衣,心中生出一絲不安。 師蘿衣只看著那只孤零零的麒麟。 “卞翎玉?!?/br> 卞翎玉聽到了她的聲音,仿佛預感到什么,一直沒有動,僵立在原地。 “你回頭看看我?!彼吐暷剜?/br> 麒麟沉默著,漸漸的,他變成一個男子的模樣,轉(zhuǎn)過身來,嗓音沙啞:“師蘿衣。” 他一身銀衫冷光粼粼,身形修長,皓皓明月之下,像帶著微光。 師蘿衣知道,神珠的封印破了。 月光下,師蘿衣終于看清了卞翎玉的眼睛。 那雙冷冰冰的銀瞳里,有一滴凝出的淚。然而淚剛剛生出來,便因無憂果,永遠留在了眼眶中。 卞翎玉看著她的神情,有片刻迷茫,最后萬般種種,皆化作平靜。 那滴神靈的淚,也隨之消散在空氣中。 卞翎玉一動也不動,就像在小院那幾年,她不喜歡他,他便停住腳步,永遠只是遠遠的、無悲無喜地望著她。 師蘿衣一只腳已經(jīng)踩到了刺骨的海水,她眼前是衛(wèi)長淵奔過來的模樣,還有夙離不可置信的臉。這次,她的眼睛里,只余那個孤零零的身影。 她閉上眼,揚起唇,說:“回家吧,卞翎玉?!?/br> 冰冷的海水,頃刻淹沒了她。師蘿衣看見的最后一幕,是一望無際,漆黑的蒼穹。 第67章 大戰(zhàn) 誰也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變故,眾人并沒有忘記,妄渡海底,師桓道君在此沉眠。 部分年長的修士,也算看著師蘿衣長大,半年前還參加了她的道侶大典,而今親眼目睹她沉入海底,心中滋味難言。 他們追過來誅魔,是怕墮魔霍亂人間。可眼睜睜看著年輕的小輩命魂消散,被妄渡海吞沒,忍不住皺起了眉。 眾人本想誅殺卞翎玉,再懲處師蘿衣,卻沒想到還未來得及動手,師蘿衣卻連命魂都不存。 天上殘月不知何時再次出來,卻無人說話,所有人都沉默下來。 師桓愛女,曾天下盡知。若師桓此刻還在,不知道會心疼成什么樣。 師蘿衣死了,卻還有人活著。眾人看看夙離,又將目光落在銀白衣衫的男子身上——他們不遠萬里來追殺的“墮魔”。 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是見過卞翎玉的。 半年前的不夜仙山上,卞翎玉只是個病弱的凡人。而今他們再看卞翎玉,卻驚覺有哪里發(fā)生了改變! 冷月下,卞翎玉依稀還是眾人記憶中那張臉,卻又好似完全不同了。 就如云霧被撥開,他的樣貌渡上一層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