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墜玉 第77節
夙離起身穿衣,溫和的神色變得陰翳,一眾昇陽宗的弟子惶惶跑進來:“公子可是有事?” 夙離垂著眸,眼中泛著淺淺殺意,道:“去蘅蕪宗。” 即便他不進去妄渡海,也要讓人進去,否則他夜難安寢。 都怪卞清璇那個賤人!否則人早就抓住了。 夙離冷笑一聲:“替本尊好好問候青玹。” 千景翌笑道:“是。” 陰暗的地牢內,千景翌邁步走到受刑的女子跟前,挑起她的下巴:“我早就說過,有一日你會落到我的手里,卞清璇,你不是向來傲氣么,如今怎么看上去像一條喪家之犬。” 他身后的幾個狗腿子,俱都跟著笑起來。 卞清璇身上受了鞭刑,在千景翌靠近時,她只冷冷地揚了揚唇,一口帶血的唾沫吐在了千景翌臉上,旋即嗤笑起來。 千景翌沒想到這時候了卞清璇還敢這樣,他陰著臉:“給我。” 狗腿子連忙遞上手中的東西。 那是兩把銀鉤,在暗夜下,泛著冰冷冷的光。 千景翌一笑,手中一發狠,銀鉤刺入卞清璇琵琶骨中。 第65章 歸還 卞清璇半闔著眼,等著那股疼痛過去。 雙鉤鎖琵琶骨,等于封住一個人的修為,破壞根骨,很多年都難以恢復。 但她不太在意,這具身體十一年前就死了。 許是地牢太安靜,卞清璇百無聊賴,難得回憶人間的這十一年。從前只覺千年光陰皆在彈指,如今的十一年,她卻發現自己記得很清晰。 從尸骸中被師蘿衣刨出來,抱在懷里的那一刻,到如今,記憶竟都十分鮮明。 當初追隨卞翎玉下界誅殺墮魔的神族,共一百二十四人,卞清璇本不在其中。 她偷學了禁術,神魂離體,跟隨諸神下界,試圖在卞翎玉還不知事的時候,與他共患難混個神后當。沒想到那一戰如此慘烈,最后只剩她和卞翎玉還有一口氣。 她修為折損大半,卞翎玉也奄奄一息,還跑了不化蟾和朱厭。 兩人離開妄渡海時,卞翎玉失了神珠,她只有神魂,無法在下界逗留太久,在河邊,卞清璇看到兩具剛死的軀體。 一個年輕的男子,落魄書生模樣,另一個便是她現在的身體,一位姓卞的小姐。 她沒有猶豫,選了那具女子的rou身。 后來卞清璇帶著卞翎玉一起回了卞家,才知道這卞小姐自小愛慕書生表哥,可惜表哥家道中落,在表哥落榜后,卞小姐被迫嫁給一個惡霸。 在新婚前一日,卞小姐和表哥被追到末路,共同投河了。 卞清璇睜開眼睛,成了新的卞小姐。 她當時法力還很強,施了幻術,讓所有人都以為自己是卞小姐,還為卞翎玉杜撰了一個身份。卞清璇嚇瘋了惡霸,二娘和爹爹戰戰兢兢服侍她,卞家成了她的一言堂。 卞翎玉從罡風中把師蘿衣抱出來,在床上躺了七年,才勉強長好破碎的骨頭。 第七年,仙門大開那日,卞清璇笑道:“哥哥,我帶你去找她可好?” 她本就是神族,天機閣長老親自為她批命,師兄弟們對她百般逢迎。 那時候的卞翎玉懂得不多,被她變相幽禁在小院,慢慢熬鷹。 這一切說來,其實還算順利。 她離想要的東西,僅僅一步之遙。其中最大的變故,就是師蘿衣。 妄渡海中,卞翎玉在愛上自己前,先一步愛上師蘿衣。 不夜山上,卞清璇一步步,親自逼師蘿衣入魔,師蘿衣卻在最后,找回了本心。 如今琵琶骨疼得她臉色發白,也是拜那少女所賜。 夙離懷疑是她放走了他們。 卞清璇垂眸看著臟污的地面,冷冷勾了勾唇:“你生來……就是和我作對的吧?” 然而沒人能回答她的低語。 地牢的腳步聲再次響起,卞清璇抬起眼皮,以為昇陽宗那個沒用的廢物公子又回來了,沒想到入眼是一席青衣云紋,來人背著長劍,沉默地看著她。 卞清璇挑眉:“師兄?別來無恙。” 衛長淵抽出輕鴻劍,朝卞清璇揮去,卞清璇打量著他,面對輕鴻劍的劍氣,她眼皮子都沒抖一下。 片刻后,鎖住卞清璇的玄鐵鏈斷裂,陣法符紙破碎。 卞清璇自己把琵琶骨中的銀鉤拔出來,悶痛被她壓回喉嚨中,她等著衛長淵開口。 “夙離和我師尊,號令諸修士,不日前往妄渡海。”衛長淵說,“夙離來自神域,許多人已經猜到。他稱卞翎玉是十一年前,從他手中逃走的墮魔,而蘿衣與墮魔為伍。” 卞清璇抬眸看他,沒說話。哦?那你信嗎? 衛長淵沉默了許久:“我師妹不會與墮魔為伍,我知道你有辦法找到她。” 卞清璇冷笑:“你私自放了我,難不成想要我救她?我有多討厭她,你看不出來?” 衛長淵搖頭,說:“你也是神族,你背叛了夙離。” 他說這句話時,語氣沉靜。不管卞清璇是因為什么,為了卞翎玉,還是她自己的利益,夙離要他們死,而卞清璇與夙離立場不同。 卞清璇沒吭聲,她看了他一眼。 四年前,這個師兄還是個死板的少年,眼盲心瞎。而如今整個修真界被夙離攪和成一團亂麻,人人都嚷著誅魔,他卻是唯一看透之人。 兩人陸續走出地牢,如今的蘅蕪宗空蕩蕩的。 外面儼然已經變天,夙離那么大的排場,惹得昇陽宗的宗主給他讓位,少主為他跑腿。其他宗的宗主但凡不是個傻子,都能猜到夙離的身份。 夙離說卞翎玉是墮魔,又有蘅蕪宗主作證,整個修真界,沒人不信。 墮魔二字,不異于整個修真界的噩夢。 十一年前,多少修士因此死在妄渡海,今日,修士們就多怕墮魔現世。 就像夙離了解她一樣,卞清璇也很了解夙離。 夙離生來天殘,根骨奇差。 神后為此幾欲發瘋,來填補幼子天生的缺陷。她不惜帶走長子,將神族少主囚禁在天行澗,奪取長子力量,哺育幼子。 夙離在母親的溺愛中長大,他敏感暴虐,謹慎自私,他神魂下界,奪了昇陽宗一個弟子的軀體。 下界無人能傷他,除了妄渡海能誅神族的罡風。 如今夙離鐵了心要殺卞翎玉,他天資不夠,神珠只能彌補神力,卻無法彌補資質,他怕自己的神魂隕在妄渡海,便讓修士們去探路。 這世間總有熱忱之人,前赴后繼誅魔,即便他們弱小如斯。 如果夙離不曾下界,這幾日,本該是五十年一次的宗門大比。那些年輕的弟子,會在此處熱熱鬧鬧切磋,好好修習。 如今大部分被夙離和宗主煽動去了妄渡海。 卞清璇伸手放在自己身上的血洞處,神情意味不明。 天道制衡下,夙離膽敢利用修士們去試探罡風,不亞于一筆筆罪孽。 卞清璇垂眸:“還真是被母親偏愛的孩子啊……” 有人愛,才如此愚蠢惡毒,不計后果。 有衛長淵在,他們離開蘅蕪宗很容易。如今的蘅蕪宗像個空殼,卞清璇傷得很重,到底是凡軀,人間十一年已經將她的修為揮霍得差不多,夙離手中還有神珠,她暫時打不過他。 她走了沒多遠,一口血就涌上喉間。 衛長淵扶住她,蹙著眉,給她喂了幾枚丹藥。 她咽了下去:“你就這么確定,我能找到他們?” 衛長淵說:“凝氣。” 卞清璇嗤笑了一聲:“就算我找到了他們,我若不救她呢,你當如何?” 眼前青衫男子沉默良久:“我沒想過你救她,我在師妹最需要我的時候,缺席了四年,你若不救,我來救。” 他說完,放開了卞清璇,兀自往前走。哪怕再也回不到從前,可蘿衣仍舊是他護著長大的人,他不可能看著他們將她當成邪魔誅殺,什么都不做。 卞清璇在他身后,看著衛長淵一身青衫被風吹得飛舞。 衛長淵背著劍,歷經幾年風風雨雨,他依稀還是當年的模樣。衛長淵當年是什么樣子呢? 說起來,像是很久遠的事了。 仙門大開那天,師兄們要幫著試煉,青山陣法中,有弟子不小心撞到了衛長淵,衛長淵扶著師弟,他一臉古板冷肅,懷里卻驟然掉出幾枚糖炒栗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時候卞清璇遠遠看著,嘲弄般地看了眼地上的幾枚板栗。而今,時過境遷,卞清璇遙望前面的青衣劍修,第一次覺得,如果不曾在妄渡海遇見師蘿衣,也許衛長淵和師蘿衣真能走到最后。 可命運一步錯,步步錯。 衛長淵若當年如此刻,再堅定些,再相信師蘿衣更多,或許境況完全不同。 她低眸看著自己染血的手,冷冷扯了扯唇—— 畢竟,你們不能指望一個卑鄙的野種,生出愧疚憐憫之心啊。 她做過的事從來不會后悔,哪怕片刻。 師蘿衣醒來時,天邊的太陽初升,荒蕪之地,陽光都泛著冷。 昨日下定決心還神珠,師蘿衣就沒想過自己還能醒來,而現在,她發現自己在麒麟的背上。 他們躲著罡風,卞翎玉帶她往回走。 她一開始以為沒成功,可緩了半晌,發現丹田空空蕩蕩,再沒法凝聚修為,她就明白,神珠還回去了。 身體變得很沉重,甚至感到困倦。她伸手去摸卞翎玉的臉,他頓了頓,親昵過后,這次沒再躲她,微微偏了偏頭,讓師蘿衣得以觸摸到他帶著溫度的鱗片。 她輕聲問他:“我們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