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墜玉 第45節
入目一片大紅,卞翎玉首先感覺到暖,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并不冷,背上還出了一層薄汗。屋子里不知道點了多少個炭盆,他的手掌被人握住,源源不斷的靈力被渡過來。 卞翎玉轉過頭,看見了額上沁著細汗的師蘿衣。 兩人對望一眼,她唇色蒼白,擔憂道:“你醒了,有沒有感覺好一點?” 昨夜昏過去前的記憶,也如潮水般涌上來。 卞翎玉沒有騙師蘿衣,昨夜是他第一次飲酒,少年神族沒了神魂,也會受傷,也會喝醉。他念及那些失控的動作,心里發澀,更是難堪,他也沒想過自己不僅對著她求歡,還不愿放開她。 那就像一個夢,而今破敗的身體,走向衰亡的現狀,將他拉回應當面對的現實。 聽師蘿衣問話,卞翎玉點了點頭。他看著她汗濕的頭發,半晌道:“我沒事,把炭火熄了吧。” 她搖搖頭:“你會冷。” “不冷。”那些低落的情緒,在這一刻不知道為什么淡了些,他低聲道,“有點熱。” 她笑了笑:“好。” 師蘿衣只留下一個炭盆,又打開了窗戶。 卞翎玉看見還沒有天亮,外面依舊是黑漆漆一片。夜風吹散屋里的血腥氣,少女蹲在他身前,給他蓋好被子,她小心翼翼道:“對不起,卞翎玉,我沒有想過傷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不是因為你。”他說,“是我先前就受了傷。” 見她臉上仍是帶著愧疚,卞翎玉頓了頓,補充道:“和卞清璇發生了沖突。” 師蘿衣驚訝不已,但是聯想到之前卞清璇都氣得任由卞翎玉流放荒山,似乎也很合理。 他見她就這樣坐在塌邊守著自己,開口道:“我沒事,你去睡一會兒吧。” 話落才想起來屋子里只有一張床,而天沒亮,此時的不夜山幾乎都在修真界大能的掌控之下。 她給他輸了一夜的靈力,確實很累很困。 卞翎玉抿唇,想把床讓給她。 師蘿衣卻率先從柜子里拿出兩床被子,在他塌邊鋪好:“我在這里陪著你,你要是難受,隨時和我說。你睡好,別動。” 她當真在他身邊躺下。 紅紗翻飛中,師蘿衣偏頭看著他。見卞翎玉終于好許多,她緊繃一夜的心,終于安寧不少。 卞翎玉身體虛弱,但他睡不著。天還未亮,他也不想就這樣睡過去。 他一直看著她,卻不料她也抬起頭,兩人對上眼神,卞翎玉看上去蒼白又安靜,半晌,他微微移開了視線,但是仍然面朝著她,沒有轉過身子。 師蘿衣惦記著熏香的事,怕他心里有疙瘩,連忙解釋道:“昨夜狐貍點的熏香有問題,你別放在心里去,我怕你醒來生氣才扎你的。” 卞翎玉應道:“我知道,你沒做錯。” 師蘿衣見他確實不像生自己的氣,也沒生他自己的悶氣。她心里也松快了些,見他臉色蒼白,因為忍痛額上青筋微微凸起,她從懷里拿出如意鎖。 “有一個東西,我本來昨晚就想給你,可那時你喝醉了,我只好現在給你,卞翎玉,手拿出來。” 卞翎玉伸出手,掌心被放上一枚如意鎖。 他覺得眼熟,蹙眉看向師蘿衣。 師蘿衣枕著胳膊,沖他微笑道:“是你還給我的那把如意鎖,你當時誤會了我的意思,我給你如意鎖,沒有折辱之意。它原是我母親打造,給我未來道侶的。” “我只愿你長命如意,一生歡喜。”她輕輕說,“我沒從不夜山帶出去什么,那時一無所有,只有這個能給你。” “或許之后很多年,直到你想離開前,你都不得不做我道侶了,因為你,我才能回家。我現在有很多可以給你,但說起來,它才是我最珍貴的東西。它曾舉國之力祝福,或許能護佑你快快好起來。你愿意收下它嗎?” 卞翎玉握緊了鎖,醒來之前,他覺得自己又痛又悲涼。 醒來之后,他憶起自己昨夜的任性和失控,只帶著低落和難堪,然而所有種種,此刻都被掌心小小的鎖抹平。 第38章 沐浴 天空灰蒙蒙的,下了一夜雨。 卞清璇被陣法囚禁于地面,她沒有再哭,只沉默地盯著不夜山。 卞翎玉說待他死后,軀體給她,讓她破天回家,可回家又有什么用? 她唇角蜿蜒著鮮血,閉上眼睛。 又下雨了,又是這樣令她無力的大雨。 腦海里是母親死時的景象,自己舉著九州鼎跪了整整七日,終于等到大哥那個賤人過來,他笑得饒有深意:“我母親消氣了,允你把那個賤婢弄走。跪謝吧,小野種。” 她臉色蒼白放下九州鼎,朝母親被關押的地方跑去。 可她去得太晚了,迎接她的,只有一具殘破的、冷冰冰的尸體。 多好笑啊,堂堂一族之長的女人,甚至不是被人踐踏死的,而是被一群尚未完全開靈智,被喂了藥的畜生。 大公子滿意地注視她慘白的臉色,偌大的妖獸場中,為了討好他,那群人竊竊私語笑道:“聽說赤焚一族,身懷上古白矖和媚妖血脈,當年我以為只是傳聞,但見那群畜生為這賤婢瘋狂的模樣,我算是信了。” 她抱起母親殘缺的身體,眼里沒有淚,只有冰封千里般的冷。 大公子低聲笑道:“小野種,收一收你的野心。既然你們赤焚一族叛神,被罰生生世世為奴,就安分點,否則下次躺在這里的,就是你了。” 他們猖狂的笑聲,混著族人麻木祈求的眼神,反復在卞清璇腦中交織。到了最后,變成昨夜卞翎玉看著自己的目光。 清璇,他說,你可以回家。 是,她可以回家,可回去做什么,像大公子那個賤人說的,永遠為奴,被人踐踏嗎?像無數族人那樣,被套上枷鎖,麻木張開雙腿,任人肆意撻伐嗎? 她是赤焚最后的希望,無數族人世世代代,用尸骨為她凝出琉璃神笛。她就算燃盡最后一滴血,也絕不要死得窩囊! 卞清璇確信自己并非走錯了路。 她原本,是能夠當上神后的,最初的少年神靈卞翎玉被幽囚在天行澗七百年,他不懂情愛,不懂人情世故,冷漠淡薄,卻單純又好騙。她追隨他墜入人間,誅殺墮天之獸,再回去等卞翎玉愛上自己,必定擁有權利,力量。 若少年神靈愿意,與他的每一次和合雙修,都不異于神力灌輸。 神君愛慘了上一代神后,不惜犧牲自己哺育她,因此卞翎玉的母親,神力才會那般充沛,還能算計報復神靈,幽禁自己剛出生的兒子。 可偏偏她算計好了一切,卻沒想到赤焚一族的魅惑血脈,都抵不過師蘿衣在妄渡海那個可笑的擁抱。 琉璃神笛飄在空中,覺察主人心里低落陰郁的情緒,飛到卞清璇的臉頰旁,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側過頭,看著神器,寒聲允諾道:“我沒事,我記得自己該做什么。” 神器隨她心意,沒入她體內。 她咳了咳,吐出一大口血來。卞清璇沒想到卞翎玉已經這樣了,還能將自己重創至此。 她等著竹木人的靈力削弱,掙脫這個牢籠。 縱然木已成舟,她也不會坐以待斃。 不就是弒神叛神,赤焚一族本就已經走到了末路。她得不到卞翎玉的力量,也要帶回師蘿衣體內的神珠。 這一次她不會貪戀那點可笑的溫暖,也不會再放過師蘿衣。 大雨噼噼啪啪,砸在她身上,她傷得太重,終于體會到卞翎玉凡軀的無力,心里煩躁地看著灰蒙蒙的天。 遠處,一個身著黑袍的人,慢慢朝她走了過來。 “真是可憐,需要我幫忙,放你出來么?” 卞清璇偏過頭去看,天幕下,來人身著漆黑的斗篷,那斗篷是法器,他的臉隱在斗篷下,看不真切。 她冷聲道:“殺張向陽的魔物也配可憐我?滾吧。” 來人似乎沒想到她竟然能猜到,笑道:“與我有什么關系,在弟子們心里,張向陽死因不明,在師蘿衣心里,張向陽是你殺的。” 卞清璇冷笑了一聲,是啊,總歸小孔雀心里,什么壞事都是她干的。她懶得理這個人,不夜山仍是燈火通明,看上去喜氣洋洋,她心里煩得要死,連多看這個人一眼都沒耐心。 他抬起手,欲將傀儡命符打進她的身體。 卞清璇冷冷地看著他,眼見他的傀儡命符打在竹木小人上,被幾只小人擋住,傀儡命符無風自燃,被溫和又冷漠地毀得干干凈凈。 斗篷人頓住。 她嗤笑了一聲:“你算什么玩意,一個墮落的魔物罷了。囚禁我在此的人就算是廢了,他的東西,你也別想突破!” 斗篷人終于帶上幾分惱怒,冷冷看她一眼,轉身離去。 不夜山之上,師蘿衣只稍微闔了一會兒眼,哪怕靈力耗光,她也不敢真的睡過去,怕卞翎玉傷病復發,而自己毫無覺察。 天快亮了,屋子里的炭盆也將要熄滅。 師蘿衣想要去添炭,被卞翎玉阻止。 她問道:“還有哪里不舒服嗎?” “我沒事。” 師蘿衣看卞翎玉面色,卻發現他臉上還是沒什么血色,因為汗濕了一身,他蹙著眉,顯然感到不舒服。但他甚至沒有哼一聲,一直默默忍著。 屋子里安安靜靜的,她從來沒見過這樣平靜的病人。連涵菽都說他傷病難醫,理當痛苦至極,可他自己十分冷淡平靜,仿佛這些痛苦并不屬于他。 師蘿衣靠近他,坐在塌邊,在心里嘆了口氣,傾身問他:“真的沒有哪里不舒服啊?” 被子下,卞翎玉還握著她的如意鎖,搖了搖頭。 見她傾身靠近自己,他想要躲開,師蘿衣昨夜一口氣點了十來個炭盆,屋子里像是一個火爐,他全身都出了黏膩的汗,又吐了血出來,還有酒味,他知道自己現在必定不好聞。卞翎玉不是沒有過比現在更嚴重的時候,但這是第一次在師蘿衣面前這樣狼狽。 少女抬起手,似乎想要觸碰他的鬢發。 卞翎玉別過頭,額上更滲出了一層汗:“你別……” 修士的清潔術從她指尖釋放,很溫柔,帶走了他身上大部分不適。他僵住,掌中如意鎖握得更緊,去看她。 不甚明亮的天光之下,龍鳳燭已經燃盡。 她輕聲道:“你覺得疼,覺得難受,要說出來呀卞翎玉,不要忍著。” 他垂眸,許久,才低聲應她:“嗯。” 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母親說的最多的就是,總歸你不會死,神靈之軀,痛了疼了,忍過便是。 師蘿衣心里覺得很奇妙。若在很久之前,她這樣伸手去碰他,他必定冷著眉目,讓她別碰他。 她忍不住笑了笑,上輩子哪怕到死,她也不會想到有這一日。 但想到自己墮魔之后,卞翎玉興許并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好好過了一生。更大的可能,他被卞清璇拋棄,被人在荒山欺辱至死,她心里就有點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