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墜玉 第29節
她沒有回頭看任何人,姜岐笑了笑,突然知道,為什么同門都覺得她目中無人,不好相處。 眾人都唯唯諾諾,唯她身上流著師桓的血,帶著修士的風骨,殘存堅韌的心性。 少女注定難以合群。 就像當年的師桓道君,少時也不怎么受歡迎。若再給師蘿衣數百年,她或許會成為下一個師桓。然而姜岐知道,她沒有這樣的時間與機會。 他的師尊必定會折斷她還未豐滿的羽翼。 想到這里,他眉毛輕輕挑了挑。師蘿衣的背影已經看不見,姜岐下意識去找卞清璇,果然,青衣少女也跟著不見了蹤影。 姜岐神情有幾分意味深長,這個卞清璇確實厲害,怪不能敢如此狂妄。姜岐甚至沒注意,她是如何消失的。姜岐倒是想要跟上去一探究竟,然而,身邊一個師妹帶著哭腔驚恐道:“姜師兄,我動不了……師兄救救我。” 姜岐嘆了口氣,溫和地笑著回頭:“別怕?!?/br> 他伸手按在這個廢物肩上,運了幾絲靈力進去,憐惜地說:“我送你回去?!?/br> 再一看冰谷之中,還有近百個廢物需要照料,他眸中暗了暗,壓住了眼底的不耐。 越往冰谷里走,越是陡峭,師蘿衣已經隱約看見了暗色中大簇大簇盛放的冰蓮。 摘冰蓮對她來說并不算什么考驗。 人心易變,故人難測,一無所有,滿手鮮血,無家可歸,才是這世間最殘忍的考驗。 她蹲下,試圖施法撈兩朵冰蓮上來。身后突然傳來一股撞擊,靈力在冰谷中并不好使,師蘿衣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師蘿衣的反應很快,她回身,想要抓住身后的冰菱。結果看見一張無辜驚慌的臉,這一刻師蘿衣竟然絲毫不覺得意外。 是卞清璇。 不知卞清璇是有意還是無意,她焦急地伸出手,似乎要師蘿衣抓住她。 “師姐,抓緊我!” 師蘿衣冷冷地看她一眼,原本伸出去的手,垂落下去,任由自己墜入陡峭冰谷中。 晦氣,她心想,讓我抓住你,我寧肯摔得頭破血流。 師蘿衣能肯定卞清璇是故意的,她這個小師妹厲害得很,能輕飄飄地抵達極寒冰谷最深處,怎么可能笨拙到不小心把她撞下去。 按照前世的套路,師蘿衣幾乎能猜到卞清璇想做什么。 把自己撞下去,然后引得自己發怒,再當著所有人哭訴辯解她不是故意的,顯得她這個師姐刁蠻不講理,自己沒能力在冰谷中走穩,還怪罪小師妹。 師蘿衣氣得笑了一下,但很快心平氣和。 卞清璇,師蘿衣心想,很好,你給我等著。 卞清璇伸出去的手,只差一點就握住了墜落的師蘿衣。 她表情還維持在無辜慌張,然而當指尖只觸到冰谷冷風的那一瞬,卞清璇的眸色冷了冷。 少女寧肯墜落山谷,也不愿接受她的半點好意。 哎呀,厭惡自己到了這種地步么。卞清璇在心中低低嗤笑一聲,若無其事地將手收回來。 卞清璇趴在冰谷上看,面露擔憂:“師姐,你沒事吧。” 她本以為師蘿衣已經跌入了一堆冰蓮之中。 冰谷會把修士的身體變得極其脆弱,師蘿衣掉下去,一定會受傷,但她卻并沒在谷底看見人。 卞清璇似有所感,朝一旁看去。 一柄火紅的神隕刀被師蘿衣插在冰谷中,少女踩在刀鋒之上,逆著烈烈寒風,像一只幼鷹。 谷上多冷,深谷處只會更冷。 師蘿衣發絲結了霜,長睫也凝出了透明的冰花,她輕輕一眨眼,就有冰花墜落。冰花從她長睫垂落,在少女柔軟的臉頰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劃痕。 這一幕有種怪誕的美感。 卞清璇愣住,還沒反應過來,被借力上來的師蘿衣,一腳踹了下去。 方才她推師蘿衣的力度有多大,這一腳就重十倍,卞清璇摔在冰蓮之中,悶悶地哼了一聲。 冰蓮在谷外脆弱易融,在谷中卻是世間最鋒利的銳器。 卞清璇的衣衫頃刻間被劃破得七零八落,鮮血從她身下蔓延。她的額頭被撞破,血線順著她的眉眼留下來,卞清璇垂著眸,眼中隱約有陰戾之色。 卞清璇抬頭,望著師蘿衣離去的背影。半晌,沒忍住笑了下:“師姐總是這樣,好狠的心吶?!?/br> 她滿臉的血,坐在谷底望著師蘿衣。 師蘿衣抬手召回神隕刀,順手再摘了兩朵冰蓮,看也沒看她,轉身往外走。 她甚至不想和卞清璇講話。 師蘿衣抬頭看了眼天色,發現已經黃昏,她往外走,明白恐怕已經來不及了,她回到明幽山,估計快要天黑。 因為她不曾回頭看卞清璇,也就沒有看見深谷處奇怪的一幕。 冰蓮瘋狂地吸著卞清璇流出來的血,轉瞬開到極致,卻很快又大片大片枯萎下去。 諸多冰蓮,一瞬凋零。 師蘿衣出了山谷,天色擦黑,姜岐還在等著她。 見少女衣衫凌亂,頭發也亂糟糟的,臉頰還多了劃痕,姜岐驚訝道:“蘿衣師妹怎么弄成了這樣?!?/br> 師蘿衣把其中一朵冰蓮交給他,沒有回答這個一言難盡的問題,只問他:“姜師兄,我能自己留一朵么?” 姜岐見她懷里護著的冰蓮,淺淺笑了笑:“當然?!?/br> “謝謝師兄?!?/br> 姜岐見她并不打算與自己多話,道了謝便走,開口道:“師妹等等。” 少女困惑地回頭看他。姜岐靠近她,從一開始,他就看出來她的急切,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冰蓮上,多了幾分探究。 姜岐抬手,在師蘿衣發間一拂而過。少女睜大眼睛看著他,下意識想躲。 他心里好笑,溫和道:“方才師妹發間帶出來了一只冰蓮花靈,現在已經沒了?!?/br> 他攤開手,一只冰藍色的花靈躺在他的掌心。 “哦?!鄙倥c點頭,“謝謝師兄?!?/br> 冰蓮叢里確實有花靈,花靈會藏在修士身上吸血。應該是她方才掉下冰谷,被寒風吹在她身上的。 姜岐含笑看她走遠,目光落在少女發間,取而代之花靈的,是一朵含苞的白色小花,輕輕地別再她的發間。 他漫不經心抬手,捏碎了手中幻化出來的花靈。 天色已晚,丁白不敢進院子,清了清嗓子,遠遠問詢到:“公子,天黑了,要落鎖了么?” 里面安靜了許久,傳來一聲壓抑的咳嗽聲。 那人的聲音,也與這未過去的寒冬一樣冷:“落?!?/br> 丁白得了令,準備把門關上。 他心里嘀咕,卞翎玉今日不知怎么了,卯時自己還沒起來,就見他起來了,蹙著眉半晌,最后讓他把卞清璇年前送的那套衣衫拿來。 丁白驚訝不已。 要知道,卞翎玉不愛碰卞清璇的東西,別說衣裳,就算是丹藥,往往也只有一個字,扔。 這兩兄妹的關系一直古古怪怪,哪怕丁白是個孤兒,也知道不太對勁。但他只是個靠照顧卞翎玉換取丹藥來賣靈石的,管不了那么多。 丁白好不容易從箱底翻出那套月白色衣衫,見卞翎玉換上,眼睛都瞪大了:“公子這樣真好看!” 丁白年紀尚小,又在外門長大,并不怎么會恭維人。因此說話往往真心實意,他常常覺得卞翎玉十分好看,甚至比外面盛贊的長淵師兄還要好看! 只是那雙墨灰的眸子,始終冷冷的,有種說不出的距離感。 丁白鮮少見他穿新衣,還是這樣好看的衣衫,忍不住連聲贊嘆。 聽到小少年的驚艷的贊美,卞翎玉抿緊了唇,沒有吭聲。 丁白莫名覺得他心情還不錯,下午便腆著臉問了一些卞翎玉煉丹的事。 丁白倒沒覺得卞翎玉一個凡人會煉丹有哪里不合理,畢竟他的meimei可是煉丹天才。 沒想到卞翎玉皺了皺眉,倒還真指點了幾句。主仆二人這樣和諧的氛圍,一直維持到黃昏來臨。 卞翎玉原本一直在那棵埋了女兒紅的樹下看丹書,眼見黃昏過去,書被他捏皺,丁白忍不住提醒:“公子,書要破了?!?/br> 卞翎玉看他一眼,扔了丹書,面無表情,低聲道:“果然還是騙我的?!?/br> 丁白摸不著頭腦:“什么騙你的?!?/br> 卞翎玉卻沒有回答他,又在樹下待了片刻,最后回了屋子。 卞翎玉的背影看上去冷冰冰的,丁白卻莫名覺得他有些蓋也蓋不住的疲憊。 再晚些,卞翎玉扔給他一件衣服,平靜道:“拿去燒了?!?/br> 丁白一看,正是早上卞翎玉換上的那身。丁白有些可惜這樣好看的衣裳,然而看卞翎玉的臉色,只得照辦。 火光跳躍在卞翎玉的臉上,一直到落鎖,他都沒有再說一個字。 丁白嘆了口氣,大人真是太難懂了。 他剛要把門嚴嚴實實關上,一只手卻驟然撐住門縫。丁白驚訝地看過去,小臉又紅了。 “昨日的師姐?” “是我。”師蘿衣喘著氣,“你家公子睡了嗎?” “還、還沒呢?!倍“咨岛鹾醯赝?。 師蘿衣說:“那就好?!彼驯徤辖蛔陂T,就從遺忘谷一路疾馳回來,生怕卞翎玉已經睡了。 “師姐又來找我家公子嗎?” “是,能煩請你通傳或者帶路嗎?” 丁白嘆了口氣,很有經驗地小聲道:“我家公子心情很糟糕,或許會罵人,他要是對師姐動手,師姐就叫我,我來保護你?!?/br> 師蘿衣忍不住笑了笑,她做魔修時對孩子都很包容,何況現在。她摸了摸小男孩的頭,認真說:“好,謝謝你,有危險師姐會叫你的。” 丁白忍不住碰了碰自己被摸的小腦袋,臉蛋紅彤彤的,儼然忘了卞翎玉的可怕。一回生二回熟,把師蘿衣帶到了卞翎玉的房間,仰起頭求表揚。 就見師蘿衣望著半開的房門,神情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