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墜玉 第21節
他知道師蘿衣以為自己背上的并非毒液,若是不化蟾的劇毒,他一個凡人早該死了。現在沒什么事,她也就要去做正事了。 背上的毒液滲入肺腑,帶來窒悶的疼痛,聚魂丹得等到徹底天亮才會重新生效,他方能將毒汁全部散去。卞翎玉并不在意這些,這樣的毒也確實無法弄死他,看著面前少女焦急的眼睛,卞翎玉知道她要去救別人。平靜道:“好。” 師蘿衣一聽他說好,心里松了口氣。她召出神隕刀,在他周圍畫了一個結界,便要離開。 師蘿衣走了幾步,也不知是為什么,鬼使神差回頭看了卞翎玉一眼。 晨光熹微,清水村的清晨顯得蒼白又冷。那銀白衣衫的少年,正坐在她畫的結界中,靜靜地望著她。 那是師蘿衣很熟悉的眼神,她有片刻恍惚。 上輩子,所有和卞翎玉有關的記憶,包括這輩子很多時候,他都是這樣的。少年眼眸狹長,瞳仁漆黑。不言不語的模樣,如空中那一輪孤冷的月。 她以前覺得這樣的卞翎玉很虛偽,清高,和他meimei是不同性格的惡人。 心魔入體最惡劣的時候,她被心魔掌控,甚至還想看他撕下虛偽的假面,于是她居高臨下,用不堪惡劣的話刺激他。 他卻只是看著她,沒有回應她的羞辱,也沒有表現出氣惱。 只在她邪肆橫生,輕佻拍他臉之時:“卞翎玉,死了么,動一下。”他眼中才生出淺淺恨意,變得猩紅,終于像個有溫度的人。 明明這一次也是如此,她抿唇走了很遠,遠到看不見他的身影,腳步卻越來越慢。 荷塘里沒有一只蟾蜍,地面隱約可見無數游動的黑影。這些都是不化蟾暴怒后四散的妖氣,會侵蝕人體。 師蘿衣心中漸漸生出幾分焦灼。 把卞翎玉留下真的安全嗎?她知道不是的,萬一黑影攻破結界呢,萬一不化蟾偏偏就對他這個凡人更有惡意呢?他真的想要留下嗎? 師蘿衣心里有更重要的人,她更想要涵菽平安無恙。所以她下意識選擇不帶卞清璇的哥哥,還為他的不糾纏松了口氣。 但在他最后那個眼神中,師蘿衣的腳步越來越慢,最后停下。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一種直覺,雖然卞翎玉什么也沒說,可她覺得,她得回去一趟。 卞翎玉看著師蘿衣離開的背影,眸中冷然平靜。 或許他比任何人都習慣自己被放棄,兒時與母親一起住在天行澗,她說:“翎玉比弟弟強壯,所以解毒的森羅果娘親給弟弟,翎玉能忍住疼對不對?” 他看著母親把唯一的森羅果喂給了弟弟,蜷縮著疼了十日。 化形時,他九死一生幻化出代表著天資的長尾,母親用業火化刀,想要生生斬斷。 虛弱的小少年拽住母親裙擺,想要央求她不要這樣做。 她仍是落下了刀,冷漠道:“你弟弟身殘,天生無法幻化,他本就心思敏感,翎玉,只要你和他一樣,他就不會難受。” 長尾連著命脈,那日,他疼得幾乎死去。他也因此得到了母親少見的溫情,她難得守在他床前,陪了他半日,用斷他天資為代價。 雷火降世,母親只能帶走一個孩子。她毫不猶豫便抱走了弟弟。 他在雷火之下,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麻木地垂下眸子。 后來那個女人厭棄憎恨地看著他:“你生來不哭,也不會笑,和那個人一樣高高在上,偏執冷漠,同樣惡心。我斷你尾,拋棄你,推你下雷火之中,讓你永遠無法獲得傳承,只剩丑陋的骨刺。哈哈哈哈,若是旁人,恐怕已經恨煞了我。你竟也不恨我,始終無動于衷,你是個怪物,生來便是令人惡心透頂的怪物。是否在你眼里,我這個母親也如螻蟻?你這種怪物,便活該與你父親一樣,不被所愛,求而不得,眾叛親離。” “你既不怕痛,不畏死,活著也沒意思,便代你弟弟去死吧。” 過往種種,仿佛已經是很久遠的記憶。 傷痕累累的身體,幼年時一次又一次被剝奪的能力,都在細數他到底有多么不招人喜歡,多么令人生厭。 天色還未大亮,聚靈丹沒有起作用,卞翎玉的軀體如凡人般脆弱,但他仍是站起來,走出了師蘿衣的結界。嚴格說起來,消滅不化蟾是他的任務,不是師蘿衣的。 無數黑影涌上來,仿佛嗅到血腥氣的水蛭,攀附在他身上,想要撕咬他。 卞翎玉無動于衷,這種時候在揣摩不化蟾的意圖。 兩個真身,被師蘿衣膽大地砍掉了一個,另一個只會隱藏得更加深。真讓他們遇上了,恐怕涵菽也不是對手。 不化蟾的毒液還未清除,脊背傳來陣陣刺痛,他卻沒有想過停下腳步。 在這樣的痛楚中,他仍堅守著自己的職責。 他不會走上父親的路。 父親喜歡母親,他高高在上慣了,一個命令便強搶過來。母親傷他,害他,背叛他與旁人生下孩子,令他生不如死,墮落瘋魔,最后不得善終,連職責都忘了,才導致如今人間這樣的局面,讓他來收場。 卞翎玉冷著眉眼,思考不化蟾會藏在哪里,沒有心情揮開這些黑影。 晨光從天邊露出來,他被攪得不勝其煩,終于眉宇流露出一絲殺意。袖中骨刺生出,剛要絞殺這些黑影,一柄長刀的刀氣揮過來,將意欲啃食他的黑影全部撕碎。 他的視線明晰起來。 少女跑得氣喘吁吁,她臉上帶著驚怒,不可置信自己看見了什么一樣,怒意騰騰數落他。 “卞翎玉,你傻了是不是,為什么要走出我的結界,它們咬你,你不知道躲、不知道反抗嗎,你要把自己變成不化蟾,再來殺了我是不是?” 他抬起眸,視線直直看向她。 師蘿衣心有余悸,又被他大膽走出結界的行為氣得不清:“你……唉……”怎么比她的膽子還大? 晨風拂過她的發絲,見他不言不語,她慍怒的嗓音,最后變成了無奈的低語,又柔又輕,落在他耳中,像是妥協:“是我不好,不該把你丟在這里。既然你不怕,一起走吧,我帶你一起去找長老他們。” 卞翎玉看向她伸出的手。 卞翎玉明知眼前這個少女沒什么心,她不愛他,還生出了心魔。若心魔發作會傷害他,就像曾經的數次一樣。她會拿他泄氣,心生愧疚時或許對他有一點憐憫。 面對她伸出的手,他卻仍是握住了她。 這是他最后一次放任自己,卞翎玉心想,總之也走不了多遠。 第19章 傀儡 循著濃重的紫色妖氣,師蘿衣望見熊熊燃燒的烈火。 她認出了那是衛長淵的真火,帶著卞翎玉趕過去。 烈火中,衛長淵執劍,帶著他身后的柔弱少女走出來。 師蘿衣一眼就看見了衛長淵。他青白衣衫上沾了妖物的黏液,身上受了不少傷,輕鴻劍冷光粼粼,帶著主人還未消退的戰意,無數不化蟾被燒死在他們身后。 對比起來,他身后的少女便干凈整潔多了。 卞清璇跟在他身后,幾乎沒受什么傷,被他保護得很好。 師蘿衣遠遠頓住腳步,注視著衛長淵蒼白堅毅的臉。 眼前這一幕,與前世的記憶重疊。師蘿衣有剎那恍惚,前世自己也是在這里,遇見了他們。 她被不化蟾變成的假“衛長淵”欺騙,陷入父親醒來、與他一生一世的美夢。后來看破不化蟾的詭計,苦戰一場,受了重傷,她又疼又累,卻還惦記著師兄與同門的安危,咬牙去尋他們。 結果就看見了衛長淵死死守護卞清璇的這一幕。他仿佛戰死也不肯后退一步、護佑卞清璇的姿態,徹底粉碎了她最后的希冀。 而今,這一幕重演,師蘿衣覺得有些荒誕。 她無意識按住心口,曾經,她害怕極了。 母親死了,凡人生命不過百年,南越總要更朝換代。后來父親沉眠,宗主掌控不夜山,她無家可回。她最后的親人,只有衛長淵。 為什么連他也要丟下自己? 心魔涌動,她變得偏激可怖,殺意騰騰,本來決定好要退婚成全所有人,也被偏執的心魔逼得忘在腦后,還好涵菽及時出現,覺出不對,將自己攔住。 被心魔控制的滋味太可怕,以至于師蘿衣至今心有余悸。這一次,隔著火海,她連忙默念心經,生怕心魔出來搗亂。 好在她心境平和,并無異樣。 隔著火海,師蘿衣第一次意識到,他不再是少時愛她的衛長淵,她也不是偏執入魔的師蘿衣了。 卞翎玉冷淡的眼神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衛長淵。 袖中骨刺意猶未盡,還想去勾前面少女柔軟的手指,被卞翎玉死死握緊攥住。他眼中漫出淺淺的冷意,多感人,多有緣分,竟真的讓她循著直覺,找到了她的心上人。 卞清璇見到卞翎玉也在,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這一幕對卞翎玉來說司空見慣,他停下腳步,沒有再跟過去,微微撇開了頭。他既厭煩卞清璇的手段,又厭煩看見這樣的場景。 衛長淵也一眼看見了師蘿衣。 師蘿衣臉上沾著零星的血跡,她似乎受了傷,看上去有些許狼狽。她按住心口片刻,就放下了手,十分平靜。 第一次,她看見自己護著卞清璇,沒有發怒和生氣。 真火焚燒下,清水村褪去了冬日的嚴寒,有些灼熱。 師蘿衣遠遠地望著他,說了一句什么。 她的聲音仿佛離自己很遠,衛長淵沒有聽清,他臉色慘白,有一瞬險些握不住劍。 他如鯁在喉,頭疼欲裂,幾乎不明白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但也知道,他與師蘿衣之間,該結束了。 他撐了這么多年,漸漸已經想不起曾經的事情。他下定決心后,既覺得輕松,卻又莫名沉重。 卞清璇在他身后,無聲勾了勾唇。 她知道衛長淵對師蘿衣的意義,對無父無母無家可回的小孔雀來說,衛長淵就是她的救命稻草啊。甚至是她心魔中不可缺失的一環,可是從這一刻開始,衛長淵注定是自己手中的傀儡與棋子。 卞清璇等著小孔雀生氣發怒,或者對自己揮刀相向更好。衛長淵必定護著自己,畢竟自己可是犧牲了那么多,救他一命的恩人。 師蘿衣拎著刀過來。 她的神隕刀血紅,映襯著火海,為她略微蒼白的唇和白皙的臉平添了一抹艷色。 卞清璇等著她說第一句話,衛長淵也在等。 他們都注視著師蘿衣,師蘿衣開口道:“涵菽長老呢,你們可有遇見?” 衛長淵緊抿著唇,搖了搖頭。 卞清璇蹙起眉,打量師蘿衣。師蘿衣怎么回事?為何不歇斯底里了。 師蘿衣問完話,又看向她。 在她的目光下,卞清璇的心竟然提了起來,帶著幾分期待。然而師蘿衣的眼神帶著冷意,她開口:“小師妹,我把你哥哥帶來了,完璧歸趙,你好好照顧他,別再把他弄丟了。” 她回頭,朝身后喊了一句:“卞翎玉。” 不知何時,卞翎玉也抬起了頭在看她。師蘿衣與他同行一路,對他現在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有惡感,她示意他跟著卞清璇,說:“你現在安全了。” 和自己同行,一路上肯定很沒安全感、很辛苦吧。現在她把他交給卞清璇,他應當也能放松些。 少女收起神隕刀:“我要去找涵菽長老,你們要不要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