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墜玉 第5節(jié)
方卯時,茴香就便到了師蘿衣的院子。 知道自己的出現(xiàn)可能給小姐帶來麻煩,她是偷偷來的。 師蘿衣這兩年過得太辛苦,一身的傷,除了她,再無人關(guān)心。 茴香心疼她,想著悄悄來看看她的情況。傷好些了沒,還痛不痛? 她是植物幻化的精怪,想要藏匿身形很容易,院中的一草一木,皆是她最好的掩護(hù)。 沒想到師蘿衣已經(jīng)醒了。 她在給自己梳妝,透過那面鏡子,茴香看見了一張略微憔悴的美人臉,少女臉上布滿了細(xì)碎的傷痕,但這并不折損她的美,反而平添一抹靡麗之色。 茴香從少女臉上,隱約窺見當(dāng)初南越第一美人的姿容。 茴香有些出神,當(dāng)初公主是如何風(fēng)光,不僅天下諸國公子對她傾心,連世間大能與仙魔,都對她見之難忘。 但公主心愛的小女兒,在道君沉睡后,被壓抑得漸漸枯萎。 今日蘿衣雖憔悴,但她往日陰郁的眼睛里,迸發(fā)出無盡的明媚生機(jī)。 茴香驚異之余,又十分喜悅。 小主人能振作,再好不過。她心中甚至有種強(qiáng)烈的預(yù)感,一切都會從今日開始,慢慢好起來! 第4章 裝病 師蘿衣晨起梳妝,茴香起初以為她是要去上早課。 可等了半晌,也沒等到師蘿衣出門,茴香疑惑,忍不住探出一點(diǎn)葉尖去看,誰曾經(jīng)里面敏銳地問:“誰?茴香嗎?” 茴香沒想到會被發(fā)現(xiàn),只得現(xiàn)身。沒曾想看見一張血色盡失、慘白的臉。 “小姐!”茴香嚇了一跳,“小姐怎么氣色這么差?” 師蘿衣手指豎在唇邊:“噓,你且看一場好戲。” 茴香不解其意,卻仍舊乖乖按照師蘿衣的指示,化作一盆藥草,待在窗欞前。 師蘿衣則重新躺回床上。 卯時剛過,一個青衣師姐過來給師蘿衣送牌子。數(shù)月前,師蘿衣從不夜仙山搬來這個獨(dú)立的小院子,宗主給了她適應(yīng)的時間,今日到了該上早課的時候。 明幽山的每個弟子,都會有身份牌,第一次上早課,還會有接引者領(lǐng)路。 青衣師姐就是做這個的。 師蘿衣低聲道:“師姐,門沒鎖,你直接進(jìn)來吧。” 那師姐進(jìn)來一看,床榻之上,師蘿衣臉白如紙,下一刻就要斷氣的模樣,也嚇了一跳:“你……你怎么了?” “昨日與兇獸大戰(zhàn),不過不礙事,既然答應(yīng)了宗主師伯去上早課,我這就起來。” 說罷,師蘿衣吃力起身,接過師姐手中的明幽山弟子牌子,努力往上早課的大殿走。 她身形纖弱,臉色蒼白,看著虛弱不堪。 連來接人的師姐,都忍不住皺起眉頭。她本來都想說算了,你還是回去躺著吧。可是來之前,師姐接到命令:不論如何,要準(zhǔn)時把師蘿衣帶到明心殿上早課。她若不來,提她父親即可。 她既然自己配合,還有什么好說的?念及此,師姐只好閉上嘴。 這個時間點(diǎn),明幽山的大部分弟子,都已經(jīng)起來,在去往早課的路上。 院門次第開,師蘿衣慘白著一張臉,跟著師姐,走在人群中,無比矚目。 師姐冷著神色,心里不安地在前面領(lǐng)路。 果然,沒走多遠(yuǎn),后面虛弱不堪的師蘿衣,就眼睛一閉,無力倒下。 師姐一愣,連忙轉(zhuǎn)身接住她。 弟子們的眼神怪異起來。接引的師姐也覺出不對,按理說,身子不適的弟子,本該令其養(yǎng)病,不該強(qiáng)行上早課,如今自己的行為,不是成了強(qiáng)迫受傷弟子去上早課么! 師姐有心想解釋,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辯無可辯。 她咬牙,把師蘿衣送回院子,連忙去給上頭匯報。再給師蘿衣請個丹師過來治病。 這都叫什么事!連師姐都覺得奇怪,怎么會有這樣的命令。往日她接引了不少弟子,可從來沒有強(qiáng)調(diào)必須把弟子帶來。 她一走,屋子里,茴香顯形,隱約明白了什么,臉色難看。 師蘿衣也睜開了眼睛。 茴香道:“小姐,宗主他……” 師蘿衣沖她搖了搖頭,茴香噤聲。然而不寒而栗的感覺,從心底漫開。 她以前想不通的事情,終于想通,為什么師桓道君名震四海,又因大義沉眠,作為他的女兒,蘿衣小姐本該受到庇蔭與天下人敬重,為何會處境越來越糟! 師蘿衣起身,眼底泛出淺淺的冷意。 十年前,父親師桓道君沉眠后,她一開始還守著父親的不夜山,閉門不出,專心修煉。后來不知哪一日,開始有了傳言,說蘿衣不思進(jìn)取,貪生怕死,還在山中豢養(yǎng)妖物,靠著道君的庇佑錦衣玉食,從來不為宗門作貢獻(xiàn)。 驕傲的少女心中自然憤憤。 師蘿衣原以為自己高居不夜仙宮,與山外的同門關(guān)系不親近。后來卞清璇入宗門,聲名愈顯,誰夸她,都下意識踩一腳不夜山那位小仙子。師蘿衣有心想改變局面,便主動接下宗門任務(wù),誰知情況不僅沒改善,還越來越糟糕。 就在這個時候,蘅蕪宗主——她的師伯,令人接她下山,提出不夜仙山?jīng)]了峰主,失去護(hù)山大陣,已不再安全,作為師蘿衣的師伯,他會好好照顧師蘿衣,把她接到明幽山來教養(yǎng),師蘿衣的婚期將近,也好讓她與衛(wèi)長淵培養(yǎng)感情,舉行大婚。 師蘿衣曾一度感激這位師伯。 前世的今日,她并未裝病不去。她當(dāng)時咬牙,拖著受傷的身體堅(jiān)持去上課,結(jié)果弟子們過招,她被一個筑基修士打倒在地,他再次打傷自己,令自己雪上加霜。除了惹來譏笑,再無益處。 她才來明幽山,就受了委屈,滿心以為,宗主師伯定會維護(hù)自己。她忍著淚朝宗主師伯告狀。誰知師伯面色陰沉地看著她,語氣失望:“蘿衣,你的父親對你過于溺愛,縱然你受了傷,可你一個金丹期修士,打不過筑基圓滿的弟子,也實(shí)在……” 那未盡之言,像陰云密布的天空,無情朝她壓下。師蘿衣心頭惶惑,自己是否真像師伯口中那般差勁? 她看著高座之上,宗主師伯那張?jiān)?jīng)慈眉善目、如今卻冰冷審視的臉,打從心里泛出一絲恐懼。 后來師蘿衣被人欺凌打壓,師伯每每知曉,都只是失望地?fù)u頭:“蘿衣,你真不爭氣,辱沒了你父親的英名。” 師蘿衣從那時起,就隱約感覺了什么。 她提出自己要回不夜山,遭到了拒絕。宗主說不夜山不安全,被各種妖魔覬覦,怕她回去出事。她據(jù)理力爭,還被同門責(zé)備不懂事,不明白宗主的苦心。后來的仙宗懸賞令,也是由宗主發(fā)出。 人活百年,尚且心易變,更何況與天爭的修士。有幾個能保持初心走到最后? 后來有一日大雨滂沱,入魔的師蘿衣去路邊躲雨,聽見有人盛贊蘅蕪宗主美名。 她終于隱約窺見個中骯臟。 師桓活著時,世人只知師桓道君,不知有蘅蕪宗主。師桓死了,他的千金還聲名狼藉,宗主才愈發(fā)威名赫赫。 師蘿衣后來也曾想,卞清璇才來三年,真能憑借一己之力,轉(zhuǎn)變整個宗門弟子的思想么? 不,肯定不行。 如果有一個人,能輕而易舉,讓自己聲名掃地,那會是誰? 盡管懷疑過師伯,可是前世的一切,發(fā)生得都很合理。師蘿衣也一度懷疑過是否自己資質(zhì)不夠,不太爭氣,還有了心魔,才落到那樣的下場。 但重來一次,她決定從一開始就試試,心中那個猜想。 她今日早起,刻意把自己弄得虛弱不堪。 昨日整個宗門,都知曉自己受了傷。若宗主師伯真的愛惜師弟的女兒,必定會讓自己好好養(yǎng)傷。 若他心存不軌,才會堅(jiān)持讓師蘿衣前去。 果然印證了心中所想,他在一步步推自己走向被嘲笑、被看輕的狼狽局面。 這樣的試探之下,連茴香也明白不對勁。 茴香面色慘白,沒想到事實(shí)的真相竟是如此。道君沒醒來之前,小姐真能在明幽仙山生存下去么? “茴香。”師蘿衣說,“你相信我嗎?” 茴香惶然地抬起頭。 “我會在這里生活得很好,早晚有一日,我會帶你一起,重新回到不夜仙山。” 少女的眸中帶著光,茴香忍不住點(diǎn)了點(diǎn)頭。 師蘿衣垂下眸,說:“我們會回家的。” 縱然有再多艱難險阻,前后宗主,后有卞清璇。但她不會再受他們擺布。 今日就是個很好的開頭,不是么? 卞清璇卯時不到,便前往大殿上早課,她最近的心情,就從來沒有這么好過。 身為下棋之人,她自然有把握,那個嫉妒不堪的宗主,一定會把不夜仙山的小孔雀弄來上早課。 屆時么,那個小可憐就只能成為笑柄了。 她與前排筑基期小弟子對視了一眼,小弟子滿面通紅,眼神興。 卞清璇羞赧地低頭,知道這蠢貨一門心思想要給自己報仇,她早早給他送了許多提升修為的丹藥。 別說金丹前期,就算金丹后期的,也有一戰(zhàn)之力。 她心中暢快,足以抵消早上吃的閉門羹。今日出門之時,她一如往常,先去探望卞翎玉。 卞翎玉比她還起得早,在院子里看一本書。 她放軟了聲音,說:“哥哥,昨夜雪化,比前幾日下雪還要冷。丁白有照顧好你嗎?” 少年翻了一頁,冷若清雪的臉,如寒石雕就。 卞清璇又道:“你的身體只會越來越差,你不在意,我在意,這幾日我會為你練一些丹藥,總歸有些作用,你若再扔,我也會生氣的。” 卞翎玉充耳不聞。 她深吸了一口氣,擔(dān)憂的表情不見,冷冷道:“卞翎玉,今日,師蘿衣第一次去明心殿上早課。” 少年翻書的動作頓了頓,終于抬起了眸。 他的聲線很冷:“你要做什么。” 在他的目光下,她心滿意足地笑起來:“你終于肯看我了,你覺得我會做什么?” 卞翎玉:“我說過,讓你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