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言難止 第79節
不同的四年,同一個日期,同一句‘生日快樂’。第一句‘生日快樂’,那聲音里甚至還透著沒有完全成熟的稚嫩感。 平淡的語氣,沒有祝福的喜悅,也沒有試圖得到回應的期待,每條錄音的背景都很安靜,只有電流的滋滋聲。其實好像不止想說‘生日快樂’,好像還有別的話要說,但最后什么都沒有多說。 “竊聽器,你之前給過他一個。”蔣文往后靠在沙發上,“他應該一直留著,不過第四年之后就沒有收到錄音數據了,估計是壞掉了。” 如果不是壞掉了,應該會有完完整整的七句‘生日快樂’。 第90章 直到屏幕熄下去,陸赫揚仍看著手機。很久后他重新拿起酒杯,卻沒有喝,只問:“還有其他的嗎。” “有。”蔣文從口袋里拿出一只u盤放在茶幾上,頓了頓,說,“但考慮好再聽吧。” 他很少建議陸赫揚做什么事,幾乎從沒有過,只是這段錄音里的內容,對現在的陸赫揚來說并不是那么合適,也許不知道更好。 從一個局外人的角度來看,如果陸赫揚無法恢復記憶,如果他和許則重新在一起,那么關于許則父親犧牲的真相,最恰當的處理方式是不提起,感情里有時候需要一定程度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會輕松一些。 憑許則的性格,也永遠不會主動開口談及,足以保證這個事實可以安心地藏一輩子,未必不是好事。 陸赫揚看了u盤幾秒,沒有回答,伸手拿過醒酒器,為蔣文再倒了半杯。 到快要天亮了才喝停,蔣文去了客房休息,陸赫揚站起身,慢慢走到落地窗前,打開手機,撥了一個電話出去。 大概確實是有些不清醒,所以撥通后才反應過來這個時間過于早了,于是又立刻掛斷。 沒過多久,手機卻響了,陸赫揚少見地發了片刻的呆,接起來。 “……”對面安靜一秒,不確定的語氣,“上校?” 和錄音里那四句‘生日快樂’一樣的音色,好像不管多久都不會變。 “吵到你了嗎?” “不會,我已經起床了,剛洗漱完回來,看到有未接電話。”許則問,“是有什么事嗎?” “嗯,沒有。” 許則應該是把這三個字翻來覆去理解了有一會兒,最后問:“你喝酒了嗎?” “對。” “怎么——” 只說了兩個字,但完全可以聯想出整句話一定是‘怎么喝到現在’,不過許則應該是意識到這樣問屬于越界,便只說:“易感期剛結束,要注意身體。” “好,我知道了,謝謝。” 互相沉默了半分鐘,陸赫揚說:“許醫生去忙吧,這么早打擾你了。” “沒有,沒關系的。” 一段客套而充滿距離感的對話結束,陸赫揚回身到沙發旁,拿起茶幾上的u盤,去臥室。 第二天是好天氣,陸赫揚回了一趟基地,處理完事情后,他開車出來,穿過城西,到了老城區。 道路和街邊的招牌都有翻新過的痕跡,但建筑還是陳舊的,陸赫揚放慢車速,降下窗,打量眼前陌生的場景,在導航的指引下繞過幾個路口,開進一個舊小區。 樓下的樹很高,葉子已經掉光。陸赫揚下了車,從生銹的藍底金屬牌上確認過單元樓后走進樓道。斑駁的扶手,印滿小廣告的墻面,以及空氣里粉塵的味道,陸赫揚一步一步邁上樓梯,停在一戶門前。 一扇防盜門,一扇木門,意外的是里面那扇門似乎是虛掩著的,門縫里透出一道光線。 事先從蔣文口中得知這間房子沒有出售也沒有出租,是空著的,陸赫揚便伸手穿進欄桿,擰開防盜門。周圍過于安靜,顯得開門聲有些突兀,陸赫揚再推開木門,走進屋子。 空得不像話的客廳,一張小餐桌、一把椅子、一個垃圾桶、一臺老舊的收音機,很干凈,沒什么別的東西,同時卻又不像長久無人居住的樣子,更像是主人暫時出門買菜而忘了鎖門。 在客廳里站了幾分鐘,陸赫揚走向臥室。門沒有上鎖,門把手輕輕往下一按就打開了,陸赫揚邁進去,看到窗簾敞開,整個房間被陽光照得很亮,窗外是青褐色的樹梢。陸赫揚的目光從衣柜、書桌、椅子和套著塑料袋用作防塵的電風扇之間掃過,最后落在被衣柜擋住一半的小床上。 他走到書桌旁,看著對面的小床,床上很妥帖地墊著褥子,厚厚的棉被鼓成一團,有規律地輕微起伏著,幾縷黑色的頭發從被子下露出來,安然地貼在枕頭上。 在呼內的輪轉已經結束了,由于下學期或許要去國外的研究院,許則沒有再繼續申請輪科,而是掛名回信息素與血液科,一周偶爾去幾次,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軍醫大的實驗室里。 今天不用去195院,實驗室里的活也沒有太急,許則意外地湊出了一天休息時間。他早上來了老城區,把被子抱到樓頂去曬,然后買菜、做飯。一個人吃完飯,打掃好衛生,許則上樓收被子,鋪到床上,脫掉外衣,鉆進被窩睡覺。 許則這幾年養成了一個奇怪的癖好——回老房子里睡午覺。可能是少年時代總是睡眠不足,學醫后又逃不過地獄作息,所以會把睡午覺當成愛好。不過平時太忙,滿足愛好的機會并不多,有時好幾個月才能來一次。 還有個原因,是經過實踐驗證的,許則發現在這里睡覺,夢到陸赫揚的概率會大一點。 最清晰的一次夢,是去年夏天,就在這個小房間里,窗簾被風吹得飄起來,能聞到淡淡的梔子花香。陸赫揚穿校服坐在書桌前,一邊將電風扇打開一邊輕聲道:“可能要久一點,不等的話也沒關系。” 陸赫揚還是十八歲的陸赫揚,可許則能感受到自己并不是十八歲的許則。 風扇吹過來,許則坐在床邊,即使知道后來是什么結果,知道最終會分開,甚至知道眼下是一場夢,但他仍然毫不猶豫地點頭,像現實里固執過的無數次那樣,回答:“會等的。” 從夢中醒來的時候,許則兀自怔了很久。那時他已經將近六年沒有見過陸赫揚,所以做夢都只能夢到高中的陸赫揚。 靠這些久遠而虛幻的東西吊著,卻不抱有任何目的,許則有時自己都不太明白。 無盡的,回想過一遍又一遍,幾乎已經無法再找出任何一點新細節的回憶,和寥寥數次夢里的見面——其實夢到也不覺得高興,相反會十分空落,可如果想要看一看陸赫揚,好像也只有這一個辦法。 回到十幾歲的那片苦海里,再相見。 今天什么也沒有夢到,許則睜開眼,被窩里暖和又靜,有剛被曬過的特殊味道。他翻了個身,把頭探出來一點,深深吸了口氣。 吸到一半,猛地停住,許則錯愕地看著靠在書桌邊的alpha,懷疑自己其實沒有醒來,而是陷進了第二重夢。 可對面的似乎不是高中的陸赫揚,要更高一點、成熟一點,和以往夢里的模樣不同。 許則慢慢從床上坐起來,緊盯著陸赫揚,無從得知他為什么會知道這里,會來這里——許則想到一種可能。 極其認真地辨別著陸赫揚的眼神,許則試圖找到證據,很久之后他一點點松懈了緊繃的肩膀,上半身彎曲著垂下去一些。看不出是放松還是失望,許則的情緒總是很不明顯。 “大門沒有關好。”陸赫揚說。 許則想了想,應該是自己抱著被子回來時是用肩膀頂門,以為關好了,其實沒有。 “沒事的。”他反過來寬慰陸赫揚,“家里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 離家徒四壁只有一步之遙而已,是小偷來了都會忍不住留下十塊錢再走的程度。 陸赫揚提醒他:“黑市里一個s級alpha最少可以賣到一百萬。” 是句玩笑話,許則卻沒能從陸赫揚臉上看到該有的那點笑意。他感到異樣,站在那里的不像有記憶的陸赫揚,也不像完全失憶的陸赫揚,微妙的有些奇怪。 “上校。”是叫給陸赫揚聽的,也是叫給自己聽的,許則問,“你怎么知道這里?” “有人告訴我的。” 沒有說名字,賀蔚或是顧昀遲,意味著是自己不知道名字的人,又能夠準確地知道門牌號,大概率是曾經的某個保鏢。許則的心里開始沒底,他猜測陸赫揚是在了解過去的事,但為什么會直接了解到自己家里來。 作為陸赫揚人生里不算起眼的一部分,按理來講應該排在最后幾位才對。 許則從被子里挪出來,下了床,摸起床尾的毛衣套上。他沒有繼續問陸赫揚來這里做什么,只說:“我去給你倒杯水。” “好,謝謝。” 去廚房倒了一杯溫水,許則回到房間,陸赫揚依舊站在書桌前。許則將水杯遞給他,猶豫了一下,問:“假期要結束了嗎。” “嗯,今天最后一天。” 陸赫揚接過水時許則短暫地碰到他的手指,有點冰,許則于是去看陸赫揚的領口,試圖數他穿了多少件衣服。 “經常回來住嗎。”陸赫揚看著許則的臉,問他。 “不經常。”許則收回視線,解釋道,“今天剛好有空,就回來做個飯,睡午覺。” 空蕩蕩的屋子,沒有親人等他歸來,沒有誰為他做一桌團圓菜——即便是這樣孤單而不完整的家,也要一有空就跨越大半個首都的距離回來,自己做飯、打掃,然后安安靜靜睡一個午覺,等到天黑又離開。 原本或許是會覺得難以理解的,陸赫揚現在卻理解了。 有的人就是那樣的,多年如一日,不會變就是不會變,聲音、表情、眼神或是善于不抱期望地等待的性格。 不抱期望的等待算是等待嗎,會覺得辛苦嗎——應該這樣問一問許則的,只是現在還不能。 沉默很久,陸赫揚笑了一笑:“我吵到你了。” 看到陸赫揚笑,許則心中的怪異感終于消失掉一些,于是神色也跟著輕快了點,他抿了抿唇,說:“不會的,我沒有聽見聲音,睡醒才看到你。” 在這間房子里,從十八歲后就只能靠夢才見到的人,有天醒來卻發現對方就站在面前,多好的事。 陸赫揚還是看著許則,問:“什么時候走?” “再晚點。”許則回頭看窗外,“等太陽下山的時候。” 這一秒陸赫揚想伸手捏住許則的后頸,把他的腦袋轉過來,讓他看著自己,不過在這個欲望徹底成形前許則就把頭扭回來了,那雙深灰色的眼睛重新對上陸赫揚的視線。 “還早。”許則又說。 “那我先走了,今天打擾你了。” “不會的。”許則還是這么說。 離開房間之前陸赫揚把許則給他的那半杯水喝掉了,許則送他到門口。走出門后陸赫揚轉過身,看了許則幾秒,在這幾秒里許則確信陸赫揚是有話想說的,但最后陸赫揚只是抬起手,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臉。 什么都沒有說,陸赫揚走下樓,許則目送他消失在樓梯拐角后,就關上門,回房間,站到窗邊往樓下看。 他看到陸赫揚從那棵沒有葉子的樹下走過,上了車,然后開出視野之外。 繞過單元樓,還沒有出小區,陸赫揚將車停在圍墻下,拿起手機打電話。 “喂,您好,上校。” “蘇醫生,你這段時間要來首都嗎。” “一個星期之后會過來,您有什么需要嗎?” “很久之前,你曾經為我列舉過幾套治療方案,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 “有的。”蘇利安回答,“不過您應該也記得,當時我說明過,那幾套方案風險很大,軍部是不會同意您做嘗試的。” “嗯。”陸赫揚語氣平靜,“那就不用經過軍部的同意了。” “上校,您比我清楚,聯盟飛行員的每一次心理咨詢都要向軍部進行申請審批。”蘇利安的聲音因為不可置信而變得嚴肅,“隱瞞治療是違反軍紀的。” “當然。”陸赫揚降下車窗,讓風吹進來,“我會聯系相關的機構進行保密治療,希望你可以做我的主治,你對我的情況比較了解。” 發覺陸赫揚好像根本沒有把自己的話——或者說軍紀當一回事,蘇利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不明白。” “這只是我個人的一個決定,不明白也不影響的。”陸赫揚開導她,“等你回首都之后,我們談一談,那時候你再拒絕我也沒關系。祝蘇醫生工作順利。” “……好的,上校。” 從此刻起已經無法再感到順利的蘇醫生掛了電話,陸赫揚將手機放到一旁,重新開動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