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言難止 第58節(jié)
車外的世界被細雨和水汽染成霧蒙蒙的一片,讓很多東西變得未知起來。許則的目光沒什么焦點,平靜,不反抗,過了好幾分鐘,他才問旁邊的保鏢:“我可以給外婆的醫(yī)生打個電話嗎?”他想聽聽葉蕓華的聲音。 “可以?!?/br> 許則沒有立即打過去,像個臨刑的囚犯,惶惶著不知道該做什么,直到被解除飛行模式的手機里傳來電話鈴——池嘉寒打來的。 與此同時旁邊的保鏢按著耳麥,低聲說了幾句話。許則將手機貼近耳畔:“喂?” “面試剛結束嗎?周醫(yī)生說聯(lián)系不上你。”池嘉寒聲音很急,“來首都二院,快點!” 大腦停止思考,變得空白,許則轉過頭看著保鏢,他感覺自己的嘴巴在張合,但不確定到底有沒有發(fā)出聲音。許則問:“現(xiàn)在能帶我去一趟二院嗎?” 他已經(jīng)無法顧及自己是不是打斷了某個計劃,而保鏢點點頭,告訴他:“現(xiàn)在就是在去二院的路上?!?/br> “好,謝謝?!痹S則像沒有記憶似的,又說了一遍,“謝謝?!?/br> 手機鈴再次響起,許則肩膀一顫,盯著屏幕上的陌生號碼,然后接起來。他聽見自己的心跳,非常沉而快。 電話那頭不是醫(yī)生,許則害怕聽到的關于葉蕓華的壞消息并沒有出現(xiàn),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熟悉的、清晰的嗓音:“許則?!?/br> 明明是掰著手指一天一天數(shù)過來的日子,此刻許則卻想不起具體的數(shù)字了,只記得已經(jīng)過去很多天。他緊握著手機貼在耳邊,想回答卻沒能發(fā)出什么聲音。 “沒事的,別擔心,我現(xiàn)在出發(fā)去二院,你路上小心?!?/br> 許則不知道該怎么組織語言,他想說很危險,你留在基地別出來,但陸赫揚在他開口前就掛掉了電話,好像打過來僅僅是為了這樣安撫他一句。 雨陡然大起來,急促而劇烈地砸在車頂上,夾雜著漸漸變響的雷聲。手機屏幕暗下去,許則抬頭往外看,更黑了,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傾盆的大雨。 第71章 軍事基地大門外,顧昀遲撐著傘,看陸赫揚上了駕駛座。車里沒有任何蔣文手下的人,只有陸赫揚。 開出軍事區(qū)后,會有陸承譽安排的保鏢跟著陸赫揚,像過去的十八年里一樣。 密集的雨點將傘打得不住顫抖,隔著車窗,顧昀遲看見陸赫揚對他抬手揮了揮,像一次十分平常的告別,隨后車子向大道上駛去。 顧昀遲發(fā)現(xiàn)自己猜錯了,許則或許是相當合適的人選,能讓這件事以最小的代價得到理想的效果,但其實都是空談,因為陸赫揚從始至終就沒有將許則歸入選擇范圍內。 雨刷器規(guī)律擺動,撥開擋風玻璃上的水流,明明是中午,卻必須要開著車燈才能勉強看清前路。陸赫揚平靜地開著車,平靜到有點困,也許不是困,是累。 擺在眼前的問題很多,許則、葉蕓華甚至林隅眠的安全,陸青墨的困境,陸承譽對一切的掌控。原本應該慢慢解決的,現(xiàn)在看來似乎沒時間了,陸赫揚很少做沒有把握的事,但落子無悔,誰也無法保證萬事都能成功,規(guī)避了所有錯誤選項后的選擇,也不一定就是對的——或許在某些事情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正確選擇,他只需要確認自己有能力承擔所有后果。 從軍事基地到城區(qū)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在繞過一座矮山時,周圍的密林徹底將光線阻隔,只剩車燈的光亮。陸赫揚看了眼后視鏡,保鏢車遲遲沒有跟上來。 二十秒后,車子前右側的車胎發(fā)出一聲模糊的悶響,緊接著整輛車在急促的警報聲中猛地朝右側的欄桿傾斜過去。陸赫揚立刻踩緊剎車,穩(wěn)住失控的方向盤,車胎與路面摩擦出刺耳的聲音。 砰——車頭歪斜著撞上路邊的梁鋼護欄,慣性作用下,陸赫揚整個人狠狠砸在方向盤上,將撐著的雙手撞得劇痛。 他抬起頭,看見有人翻過護欄來到車旁。 許則趕到首都二院的心內科手術室外,池嘉寒已經(jīng)在了。從學校到這里花了將近一小時,足夠將他的耐心與冷靜消磨光,在周禎拿著同意書讓他簽名時,許則連簽字筆都沒有辦法握穩(wěn),名字寫得歪扭難辨。 周禎很快回到手術室,許則立在原地,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看清,同意書上主刀醫(yī)生的簽名好像是李展。 那位頂級心內科專家,之前為葉蕓華做過一次全面檢查,許則以為是巧合,是因為療養(yǎng)院有人請李教授過去,所以自己才沾了光——原來不是。只有他那么蠢,才會信是巧合。 許則回過頭,走廊明亮而空蕩,陸赫揚還沒有來。 被蒙住眼睛坐在充滿煙味的面包車里時,陸赫揚感到腦海的某個位置隱隱作痛,遙遠而隱晦的記憶像冰塊在水面浮沉,與現(xiàn)實漸漸重合——那應該是小時候的他。 半個多小時后,車停下,陸赫揚被帶進室內。雨聲一點點遠去,陸赫揚聞到那種因為常年不見光而產(chǎn)生的潮濕霉氣以及灰塵的味道。 有人將他按在椅子上,手腕處傳來鐵環(huán)冰涼的觸感,固定住他的雙手,太陽xue的位置被貼上兩塊冰涼的貼片。隨后,眼睛上的黑布被摘下,光并不強烈,陸赫揚睜開眼。 廢棄的地下倉庫,角落里堆著布滿灰塵的麻袋和破紙箱,右手邊是一張舊書桌,上面放著一個插排,黑色的電線延伸到椅子后,陸赫揚低頭看扶手,這是張簡陋的電擊椅。 腳步聲響起,alpha慢悠悠地從陰影下踏出來,以拿煙的姿勢,將一根細細的注射器夾在指間。 唐非繹看起來既不頹廢也不喪氣,仍然是過得不錯的模樣。他拉了張椅子坐到陸赫揚面前,在燈下盯著他,表情愉悅:“終于抓到你了啊?!?/br> 陸赫揚沒什么反應,一言不發(fā)地與他對視,唐非繹“嘖”了一聲:“手機里應該有定位?可惜這里裝了信號屏蔽,蔣文那幫人已經(jīng)被騙去另一個地方找你了,一時半會兒過不來呢?!?/br> “說起來,你還欠我一只手。”唐非繹抬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聽說你要讀軍校,軍校應該不會要一個殘疾人吧?” 順著他的動作,陸赫揚看向那只手,上面爬著一道猙獰的疤,然而陸赫揚想到卻是許則手腕上的煙疤。 “我這個人很記仇,就算馬上要逃命了,也一定要把仇加倍報了再走?!碧品抢[站起來,走到陸赫揚左側,按住他的后腦勺,讓alpha的腺體暴露出來,“我現(xiàn)在有個很好的主意?!?/br> 他壓了壓注射器活塞柄,針尖頂端落下幾滴透明液體,接著他將針頭抵在陸赫揚的皮膚上,刺進去,一點點把藥水從針管推入腺體里。 唐非繹扔掉注射器,回到陸赫揚面前,以一種神經(jīng)質的興奮語氣,像分享一個絕妙的想法那樣,說:“要是你就這么死了,那太便宜你們陸家了,陸承譽頂多遺憾幾年而已,所以我想到一個好辦法。” “如果你變成了一個信息素等級低下的白癡,理事長引以為傲的兒子就成了徹徹底底的失敗品,這種奇恥大辱比起喪子之痛,一定夠他惡心一輩子?!?/br> 腺體開始發(fā)熱著作痛,陸赫揚皺了皺眉,他的眼神還是清醒的,開口問了一個無關的問題:“許洺遇難的時候我在場嗎。” 唐非繹花了好幾秒才想起許洺是誰,他頓時笑起來:“何止在場,他當時就抱著你,我從倍鏡里都能看見他的血噴了你一臉的樣子。” 原來是這樣,陸赫揚得到答案。對應不久前才查到的那份精神科診斷報告,上面所描述的一系列應激障礙與失語長達三個月的癥狀,原來是因為自己目睹了這樣的場景,所以后續(xù)才會有為期兩年的精神治療,在心理干預下被洗去大部分記憶。 而說到許洺,唐非繹像是被提醒了:“啊……對,應該跟許則說一聲的,他最關心你了不是嗎。” 他朝旁邊的人抬了抬下巴,示意對方關掉信號屏蔽。夠了,時間正好,等蔣文他們重新搜到定位趕過來,只會在倉庫里找到自己留給他們的禮物——變成廢物的陸赫揚。 唐非繹拿起手機,撥通許則的電話。 許則覺得自己被拆成兩半,一半面對著手術室,等醫(yī)生的消息,一半望著身后的電梯口,等陸赫揚到達。他盼望著陸赫揚下一秒就出現(xiàn),以此確定對方是安全的。 “你先坐一下。”池嘉寒去拉許則僵硬的手臂,“手術沒那么快的?!?/br> 許則回答“好”,然而說完之后沒有任何動作,還是站在那里。 手機響了,許則的指尖動了動,立刻去摸口袋,連屏幕上的號碼都沒有看清就接起來,聲音急促:“喂?” “讓我猜猜,你現(xiàn)在是在等人吧,親愛的17號?!?/br> 外面驟然響起一道雷鳴,幾乎將整棟樓都震得微微顫動,許則感覺心臟被捆著高高吊起,他從胸腔里擠出一口氣,想說什么,卻又聽見唐非繹遺憾道:“時間有點緊呢,聽聽他有什么話要跟你說吧。” 許則的手指在抖,他把擴音打開,耳朵緊緊貼著手機。一秒,兩秒,沒有人說話,他只聽到呼吸聲,平靜又均勻。 原本還抱有僥幸,也許是假的,但那么奇怪,僅僅是呼吸聲而已,許則卻瞬間分辨出是陸赫揚。 “呀,看來他什么都不想跟你說?!?/br> 嘟一聲,唐非繹結束通話。許則還保持著接電話的姿勢,怔了片刻,他解鎖手機,在屏幕上按了好幾下才按準地方,點開通話記錄,找到陸赫揚最后給自己打來的號碼,回撥。 他像被扼住喉嚨那樣屏著息,聽電話里一響又一響仿佛不會停歇的嘟嘟聲,直到變成忙音,提示他暫時無人接聽。 許則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似乎喪失了任何一種情緒。他不斷地回撥電話,放到耳邊仔細地聽,沒有打通就再打,一遍接一遍。 池嘉寒終于發(fā)覺不對勁,他摁著許則的肩將他轉向自己,問:“怎么了?” 那張臉是蒼白的,沒有血色,看著冷,一敲就會碎的樣子。池嘉寒有些慌亂地提高聲音叫他:“許則?!” 吧嗒——手腕上的黃花梨佛珠手串毫無征兆地斷裂,十二顆佛珠雨點般散落在地,滾向四面八方。許則終于被拉回一絲神志,愣了愣,跪下去,一邊執(zhí)著地聽著電話,一邊伸出左手一顆一顆地去撿掉落的佛珠。他的耳朵里充斥著電話的嘟嘟聲和佛珠落地的吧嗒聲,別的什么都聽不見了。 手術室的門打開,周禎拿著一紙病危通知書匆匆走出來:“許則,簽一下字?!?/br> 每個字聽起來都很模糊,墻邊還有幾顆佛珠,許則仍固執(zhí)地撿,但視線奇怪地變得越來越不清晰,最后一顆珠子撿了好幾次都沒有撿起來。池嘉寒去拽許則的衣服,聲音里帶著哭腔:“許則,別撿了!” 許則一聲不吭,跪在地上把佛珠撿齊,單手捧好攏在身前。目光發(fā)直地失神了兩秒,他終于抬起頭,池嘉寒看見他的眼睛,有些錯愕地怔住。 外婆的十二顆佛珠都撿起來了,陸赫揚的電話卻始終沒有打通。 “本來想多跟你玩一會兒的,可惜沒時間了?!碧品抢[點了支煙,從陸赫揚的口袋里拿出不斷作響的手機,“可憐的許則,永遠等不到你接他電話了?!?/br> 他松手,手機掉在地上,來電鈴依舊在響,陸赫揚垂眼看著屏幕上的名字。 按下插排開關,唐非繹將電擊椅的旋鈕調到最大一檔,露出十分滿意的神色,陰沉地放低聲音:“再見嘍。” 滴——摁下開始鍵的瞬間,高強度電流通過貼片迅速爬進陸赫揚的皮膚,大腦的保護機制啟動,使他并沒有感覺到太多疼痛,但身體肌rou的反應十分劇烈,以至于陸赫揚連人帶椅子摔在地上。閉上眼的最后一秒,視線里是二十公分外亮著的手機屏幕,只是已經(jīng)看不清來電人的名字。 槍聲在很遠又似乎很近的地方響起,伴隨著嘈雜的腳步聲,有人喊他的名字。在意識進入徹底的黑暗之前,陸赫揚的腦海里閃過一幀幀零碎畫面,大部分是熟悉的,有些卻很陌生—— 小時候住過的房子,天氣很好的下午,花園里的秋千,以及隔著一道圍欄站在外面的,那個早已消失在十歲前記憶里的從來沒有開口說話的小alpha。 第72章 十二月,深秋。 下午,許則去二院的心內科icu看望葉蕓華,十天前他收到周禎的消息,告知他可能出現(xiàn)了合適的肺源。 經(jīng)過配型比對,醫(yī)院確認可以移植,手術依舊由李展主刀。術后葉蕓華住進icu,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再過一星期就能轉移到普通病房或回療養(yǎng)院。 在那天葉蕓華被送到二院搶救之前,許則就決定以被中介壓低的價格將房子賣掉,盡早湊夠手術費,但在搶救結束后,周禎卻告訴他不用了。 “有人在療養(yǎng)院和二院都為你外婆開了新的賬戶,余額加起來大概有兩百三十多萬?!?/br> 療養(yǎng)院是葉蕓華日常待著的地方,而首都二院是整個聯(lián)盟中治療心血管疾病最專業(yè)的醫(yī)院。許則看著周禎給的流水單,但腦袋里沒有進行任何思考,是放空的。 過了很久,他問:“什么時候?” 是在陸赫揚知道許洺犧牲的真相之前,還是之后。 “你看上面的日期,很早之前就打過一筆,后來這兩百萬,是你簽字確認要做肺移植后打進來的。” 賬戶名是顧**,許則想起賀蔚曾說過,一般他和陸赫揚有什么大額支出都會從顧昀遲的賬戶里走,以此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許則穿好隔離服,戴上透明面罩和醫(yī)療手套,走進icu。葉蕓華被各種儀器環(huán)繞,閉眼安靜地躺在病床上,隔著手套,許則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手背,又看了她一會兒才離開。 從二院出來,許則去地鐵站。一個多小時后他下了地鐵,步行十幾分鐘,來到一家私人醫(yī)院外。 是假孕那次陸赫揚帶他來檢查的醫(yī)院,許則邁過草地,站在圍欄邊,這里可以看見主樓大門。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沒過多久,保安看到監(jiān)控,過來詢問情況。許則被警惕地打量著,他知道自己過于可疑,但還是說:“我的一個朋友今天可能要出院了,所以來看看。” 保安要求他出示個人證件,許則將手機里的電子身份證和預備校學生證交給他們檢查,對比過長相后,保安把手機還給許則,沒有太為難他。 臨近傍晚,起風了,不斷有葉子落下來掉在許則身上。 一個半小時,大概是過了這么久,一輛黑色保鏢車開進醫(yī)院,停在門口臺階下。許則終于動了動,往前走一步,靠近圍欄,更專注地朝里面望。 又過去二十多分鐘,主樓的旋轉門轉動,車旁的保鏢們立即上臺階。加上醫(yī)生護士,門口共站了十幾個人,許則揉了一下眼睛,雙手不自覺握住欄桿,去尋找人群的縫隙,但無論怎么努力,都只能隱約看到一張輪椅,看不清上面坐著的人。 直到走到臺階邊,保鏢和護士才散開一些,剩兩個omega和醫(yī)生對話,應該是陸赫揚的爸爸和jiejie。許則見過陸赫揚的jiejie,他曾誤以為對方是陸赫揚的女友,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jiejie長得像omega爸爸,而陸赫揚的長相與alpha父親更像一點。 他終于看到了陸赫揚。 陸赫揚穿著深灰色的毛衣坐在輪椅上,看起來瘦了點,頭發(fā)也剪短了一些。他的目光落在地面上,神色有些冷淡,似乎沒有在意身旁的人在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