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言難止 第32節
半個多小時后,許則把漫畫看完了,陸赫揚還在睡覺。許則看見有人從房子里出來,往這邊走,于是他蹲下去,藏在欄桿下的圍墻邊,只露出一雙眼睛。 他聽見那個人有點驚訝地說:“怎么在這里睡著了。” 然后陸赫揚被抱起來,他的下巴搭在保姆肩上,迷迷糊糊地半睜開眼。陸赫揚看見許則躲在那里,他對許則揮了一下手,說了一句什么。 他沒有說出聲,但許則知道,陸赫揚說的還是那句“要再見哦”。 許則點點頭,把書塞在欄桿空隙里,轉身往回走。 之后,許則熟練地每次都直奔后院開門,雖然中途曾被小胖向外婆舉報過一次,說許則老是跑出去玩,但出于對這片住宅區治安的絕對放心與對許則的絕對放心,外婆只是叮囑許則不要跑得太遠,也不要打擾到周圍的住戶。 陸赫揚總是準時等著他,一次不落地為許則準備糖果或小零食,給他看漫畫書,跟他分享玩具。陸赫揚沒問過許則為什么從不說話,也沒探究過許則的來歷,兩人自然而然地靠近,即便始終隔著一道圍欄,但并沒有對他們的交往造成任何阻礙。 對陸赫揚來說,自己的兩個好朋友——很頑皮的賀蔚和不愛搭理人的顧昀遲,會跟他們認識,是因為長輩有來往。但許則不一樣,他出現在一個十分稀松平常的午后,像飄來的一片葉子、一朵云,沒有預兆也沒有自我介紹的開場白,是偶然闖進生命里的,一個不會說話的新奇來客。 他們保持著很單純的、沒有雜質或任何利益牽扯的神秘友情。 “我要走啦。”陸赫揚輕輕揪揪正在低頭專心看漫畫的許則的頭發,“漫畫送給你看吧?” 許則抬起頭,陸赫揚經常在某個時間點說“我要走啦”,但他也不知道陸赫揚到底要去哪里,去干什么,那好像是一項固定的出行安排。 許則把漫畫書還給他,搖搖頭,然后笑了一下。 “你可以不用對我笑。”陸赫揚說。他覺得許則其實并不愛笑。 陸赫揚每一次都會提出要把漫畫書或玩具送給許則,許則都搖搖頭拒絕,但他對陸赫揚的好意感到高興,所以才會笑,不過陸赫揚總讓他不用笑。 可能是錯覺——雖然七歲的許則尚且不懂這種感覺叫“錯覺”,他發現陸赫揚會經常性地重復某些話、某種行為,那些許則記得很清楚的事,陸赫揚卻好像沒有知覺和記憶似的,一遍遍重復。比如明明分開時陸赫揚會說下次給你看某本漫畫書,可到了下次,他拿來的卻是許則看過的那本——其實已經被許則看過不下三遍了,因為陸赫揚似乎總忘記許則看過,于是三番兩次地拿給他看,并且每次都會說:“這本最好看了,一定要認真看哦”。 許則從不說自己已經看過了,他想陸赫揚應該是很喜歡那本,所以希望自己也多看幾遍。 “走啦。”陸赫揚把口袋里剩下的所有棒棒糖和巧克力都塞給許則,然后收拾好漫畫書和玩具,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樣,他邊后退邊對許則揮手,“要再見哦。” 許則抱著零食,對他點點頭。 是一次很平常的分別,他們約定會再見,但兩個人都沒有想到,那是他們最后一次再見。 “許則是嗎?”今天一到,坐在沙發上的女主人就放下茶杯,對許則說,“今天在客廳里玩吧,陪陪他。” “他”指的是小胖。 小胖坐在玩具堆里,對許則吐著舌頭露出炫耀的笑。 葉蕓華牽著許則走到沙發邊:“那你今天在這里玩,乖一點,不要弄壞這個哥哥的玩具。” 她知道許則不喜歡小胖,可在這里他們需要服從指令。就像女主人不想別的小孩在家里,所以許則每次都要一個人去后院待著,不論陰天還是晴天。而今天小胖要許則陪他玩,許則就得留在客廳。 越是底層的人,選擇權就越小。 許則坐在角落里,手上拿著一只很小很小的汽車,他怕弄壞小胖的玩具,所以拿了最小的一個。小胖這次終于逮到許則,得意極了,他模仿著諜戰片里的主角在地毯上翻滾,然后抬起搶把橡膠彈打在許則身上,又或是cao縱遙控汽車撞許則的腿,總之不讓他有片刻的安靜。 時間一點點過去,許則看著窗外,想到陸赫揚說不定在等他,他們已經又有快一個星期沒見了。 許則把小汽車放到地上,站起來,趁小胖還在尋找下一個攻擊玩具時從客廳的偏門去了后院。許則一路小跑,打開柵欄門,朝陸赫揚家的方向加快腳步,然而沒等跑過第三幢房子,他被叫住了。 回過頭,許則看見外婆、女主人和小胖站在那里,小胖正嚎啕大哭。 -------------------- 陸赫揚:鯊了你。 第44章 許則被帶回客廳,他有點茫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女主人在沙發上坐下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對他說:“喜歡什么玩具可以跟哥哥說,讓他送給你就好了,怎么能偷走呢?” 無端被安了一個罪名,許則一時沒反應過來,他聽見外婆問:“那個小汽車放在哪里了?” 小胖還在哭,但一滴眼淚都沒流。許則跑去剛剛坐著的那個角落,撥開旁邊的各種玩具,底下卻空空如也——他明明把小汽車放在這里的。 許則不知道怎么解釋,只能搖搖頭。 “那看監控吧。”女主人溫柔地說。 保姆從平板里調出監控,從許則在那個角落坐下,拿起小汽車開始,到小胖不斷地sao擾欺負他,再到許則站起身,一共二十八分鐘。 最后許則把小汽車放到地上然后站起來時,因為行動太快,他的動作看起來像是手在地上撐了一下,被邊上的玩具擋著,無法辨別他是否真的把小汽車放下了,還是握在了手里。 保姆關掉監控,與女主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后搜了許則的身,沒有發現什么。 “那只能找物業調外面路上的監控了,可能是怕被發現,藏在路邊的草叢里了。”女主人看著許則,淡淡笑著,“但是太麻煩了,沒必要這么興師動眾,客人也要來了,這件事就算了吧,小孩子難免會犯錯,下次不要這樣了。” 是第一次嘗到被冤枉的滋味,許則從不知道原來會那么難受。 “不會的。”一直沉默的葉蕓華忽然開口。她一向對女主人很有禮數,此刻聲音卻變得冷硬,“許則不會做這種事,可以去調外面路上的監控。” 女主人有些驚訝,不過她仍然保持著優雅的姿態,柔聲道:“葉師傅,我知道你心疼外孫,但小孩子不能這么寵著,會學壞的。” “調監控吧。”葉蕓華摘下圍裙,將滿是面粉的手在上面擦了擦,“等太太您看過監控再說,如果真是許則拿的,我會帶他來道歉和賠償。今天我就先回去了,烤箱的時間已經定好了,到時候把點心拿出來就行。” “走吧。”她牽起許則的手,帶他穿過廚房,從后院往外走。 安靜地走了一會兒,許則第一次在這里發出聲音:“外婆,我想去那邊。” “去那邊干什么?” “我認識了一個小朋友。”許則小聲說,“他每次都會等我的。” 葉蕓華沒有多問,就像她相信許則不會偷東西或說謊一樣。她跟著許則走到一幢別墅的后院外,許則跑過去,站在欄桿邊朝里面看了看,沒有人。 “我能等一下他嗎,等他出來。”許則仰頭問葉蕓華。他今天不能跟陸赫揚一起吃東西看漫畫玩玩具了,以后應該也沒有機會了,所以他想和陸赫揚道別。 “在這里等。”葉蕓華對許則招手,讓他到路對面的樹下。 許則攥著葉蕓華的衣角站在樹下,目不轉睛地望著后院,等陸赫揚出來。 他等了半個多小時,腿都酸了,但沒有等到陸赫揚。 “外婆,走吧。”許則低下頭。 葉蕓華沒說什么,把許則抱起來。她向來是干練、嚴肅又話少的,許則很少能從她身上感受到關心或慈愛,他一直覺得自己的外婆跟別人家的不一樣。 “外婆對不起。”許則趴在葉蕓華肩上,說。 “為什么說對不起,你又沒有偷別人的玩具。” “但是外婆不能在這里賺錢了。” “錢可以去別的地方賺,但誰都不能這么欺負你。” 許則感到安心了一些,他揉揉眼睛,看著漸漸變遠的那座空蕩蕩的秋千架,在心里默默說:“要再見哦。” 許則有本小本子,上面的其中一頁用水彩筆畫了十一個圈圈,代表著他和陸赫揚見過的每一面,最后一個圈圈旁邊,七歲的他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寫下:要再見哦。 像一個幼稚的又不抱期待的愿望,在許則幾乎快要將它忘記時,某天卻忽然實現了——盡管已經過去了七年。 初二,許則二次分化為s級alpha,預備校調出他的檔案,通知他進行入校考核。順利通過考核后,許則去預備校遞交資料。 辦公室里,許則站在即將成為自己班主任的老師桌前,等她審閱資料。門被敲了兩下,有老師說“請進”,隨后門被推開,一個老師抬起頭,笑著說:“陸赫揚啊,來拿成績單?” 這個名字熟悉而久遠,許則猛地一怔,有點僵硬地抬起頭。 陽光從門外透進來,長長的一道,alpha站在那束光里,像棵挺拔生長的樹。 “嗯。”alpha的聲音低且清晰,是在變聲期都不顯得沙啞的音色,“不好意思老師,我昨天才剛回來。” “沒事沒事,還以為是別人替你來取,沒想到你自己特意跑一趟。” 陸赫揚笑了一下,接過成績單時他抬眼,目光短暫地掠過許則,臉上仍然帶著點笑,是那種看陌生人時禮貌又冷淡的笑。 他很快就離開了,沒有特別留意到許則——那個無聲地站在某張辦公桌旁,臉色有點蒼白的alpha。 他也不會知道在對視的那半秒鐘里,這個不相識的alpha心里卷起了怎樣的巨浪。 七年,記憶里那個總是笑盈盈聲音清亮的鹿鶴羊,長成了高高的,嗓音低沉的陸赫揚,外形氣質是驚人的出挑,但也實實在在地看起來冷漠很多。 那時候他們每次分別,陸赫揚都對許則說要再見哦,然而真正再見的時候,他沒有認出許則。 許則認為這是很合理的,他沒有告訴過陸赫揚自己的名字,斷聯多年,相貌變化,遺忘和陌生是必然。 只是對于許則來說,童年時期的最后一面沒有見到,所以留有缺憾,所以記憶也尤其深刻一些。 就像快樂不會使人難以入睡,讓你輾轉難眠的永遠是那些撫不平的遺憾。 那天回到家,許則從房間里翻出那本泛黃的小本子,打開,在十一個有些褪色的彩色圈圈后面,用黑筆加上了一個圈,在旁邊寫下:又再見了。 “后來因為一些事情,外婆不再去別人家里做糕點了,她在路邊開了一家早餐店。”回憶很長,都被許則一語帶過。他看著輸液瓶,像在講別人的故事,“再后來,我mama去世了,外婆的精神開始出問題,前幾年的時候,她病得更嚴重,被送去了精神病院。” “她身體也一直不好,在精神病院里過得很辛苦,所以我才開始掙錢,讓外婆可以去好一點的療養院。” 許則說到這里就停了,怕自己太啰嗦,雖然他總共講了沒幾句——可或許陸赫揚未必想聽這些。許則舔舔下唇:“很晚了,你困不困?” “不困。”陸赫揚靜靜聽完,倒了杯水遞給他,同時問,“你說不打了,是不是真的。” “不知道。”許則老實回答。他對唐非繹說不打了,是因為在那種情境下,他切實感到疲累和厭倦,但很多東西不是他能說了算的。 “以后會少去。”許則補充道,“要放暑假了,我找了份工作,還有我給外婆申請的一個補貼也要下來了。” 打工掙不了多少錢,補貼也沒有多少錢,一切都是建立在葉蕓華情況穩定的基礎上,但凡她出現任何意外情況,光靠這些錢是絕對不夠的。 “是什么工作?” “一些零工。” 陸赫揚沒再追問,換了個問題:“補貼有多少錢?” “大概幾千塊,比沒有好。”許則好像對此已經滿足的樣子,“還有其他兩個補貼,申請很久了都沒消息,應該不會有了。” 他平靜地、如實地陳述著在別人看來十分窘困的局面,陸赫揚覺得許則如果臉皮厚一點、心機多一點,或者學學如何賣慘,一定會比現在過得輕松。 但那就不是許則了。 陸赫揚看了他一會兒,說:“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哪里不舒服就叫醫生。” 他將許則手里的水杯拿過來放到一邊,許則靠在枕頭上看著他,陸赫揚站起來,許則的目光就跟著往上抬。 “又這么看著我。”陸赫揚好像很淡地笑了一下,說。 許則就垂下眼睛,聽話地說:“不看了。” 可這個回答好像不對,因為陸赫揚在床邊站了片刻,忽然俯下身來,一手撐在許則枕邊,另一只手在許則嘴角腫起的烏青上輕輕蹭了蹭,語氣柔和:“沒說不讓你看,今天好好睡覺,以后有很多機會可以看。” 他說有很多機會,但許則知道其實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