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物 第123節
往事不可追,前路猶可期。 白歌走了,她從包廂里出來的時候,沖站在門口的李濱笑了笑,接著便下了樓,回到了定遠侯一家所在的雅間里,點的菜已經上齊了,東臨閣新出的菜果然不錯,莫小鳶見她回來一邊往自己碟子里夾菜,一邊招呼她趕緊趁熱嘗嘗。 莫夫人拉著她坐下來,說給她點了一壺東臨閣特有的梨花飲,軟甜濃膩最適合小姑娘喝。 莫廷紹看著她坐下來,隨手用湯勺舀了一碗菌湯放在她手邊。 白歌看著幾人,忽然就笑了起來。 也許以后,除了遠在江南的母親兄長,她又有了可以記掛的親人。 而謝塵,依舊在觀景臺上吹著冷風。 他能清晰的感覺到,之前那種尖銳的攥住心臟的恐懼感已經離他遠去,即便他站在這個高臺上。 也許是他知道,曾經那一幕,不會在發生了。 剛剛的她站在這欄桿前,身子輕輕搖晃著探出去,可她的眼睛告訴他,她不會再跳下去了,她的心境已不再是當時那種絕望和悲哀,她想好好的活著了。 她站在這曾經令兩人傷痕累累的地方,用這樣近乎逼迫的方式撕開了他一直不肯看清的一面,清楚的告訴他,只要他遠離她,他就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 而他最想要的,不過就是她活著,好好的活著。 只要他放手,她就能好好的活著。 謝塵在觀景臺上站了很久,陽光照在身上,影子在地上越來越長。 他看見了白歌和定遠侯一家人走了出來,沒有坐馬車,而是與她身邊的小姑娘牽著手說笑著往熱鬧的街市行去,即便離得很遠,他似乎依舊能聽到她的笑聲。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到最初他隔著一個院子,看見她坐在韶音閣的閣樓上,青絲如瀑,笑聲清脆。 那時候,他在睡夢中都會被閣樓上她的笑聲吵醒。 他已記不起有多久沒聽過她那樣毫無芥蒂的清脆笑聲。 似乎很久了。 從他為了一己私欲算計開始,她在他面前好像就總是在哭,在受傷。 她哭莫名其妙上了姐夫的床榻,哭親人無恥的逼迫,哭與青梅竹馬的被迫分離。 一直哭啊哭,哭到他的心都跟著軟成一灘水,哭的他忘記了她最初的樣子。 他本來喜歡的也不過是那個會偷偷給心上人寫情詩,會在吃到喜歡食物時歡喜的瞇起眼睛,會在輸了棋局時不服氣的皺起鼻子的小姑娘。 可不知怎么的,最后就成了副再也挽不回的爛攤子。 也許他確實不知道怎么樣去愛一個人。 小時候在道觀里總是吃不飽,每次吃飯的時候都會不管是什么東西,先拼命塞進嘴里,咽進肚子里,食物只有吃進去了,才不會被搶走,哪會細細品味是什么味道。 也許是那時候留下的毛病吧,即便長大了也是想要的東西便要想盡辦法得到,有了權勢后也不過是多了一層遮羞布,從粗暴的搶,變成了體面些的算計而已。 對于人,亦是如此。 想要的便要占有,無所謂去品嘗滋味,也因此錯過了太多。 那些本應是美好溫暖的情緒就這樣被匆匆的掩蓋在那強烈的占有欲之下,以至于他很長時間都分辨不出自己想要的到底只是一個柔軟漂亮的皮囊,還是那些會令人他產生那些瑰麗奇妙情緒的人。 直到失去了所有,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還真是笨拙的可憐。 天邊殘陽余暉盡去,星子溫柔的點綴在幽暗夜空中。 剛剛李濱實在是等不下去了,生怕自家三爺受的打擊太大,一個想不開就從這京中除了城樓外最高的高臺上跳下去,拽著徐威硬著頭皮跑去看了一眼。 然后就看見謝塵站在那欄桿邊,看著樓下街市,像是一塊渾然沒有知覺的石頭。 李濱沖著徐威使了顏色,趕緊說點什么勸一勸。 徐威茫然的看著他,你一個近身隨侍這么要求一個暗衛是不是過分了點。 李濱心中暗罵了兩句真是沒一個能指望上的,接著開始絞盡腦汁想著說什么能讓自家三爺稍微好受點。 只是還沒等他想出來,就聽謝塵道:“去要兩壺酒。” “啊?” 李濱愣了一下,接著就被身邊徐威踹了一腳,連忙跑出去找店小二了, 于是這個晚上,謝大人喝得爛醉如泥,趴在觀景臺的欄桿上,吐到最后只剩下摻了血絲的水,將李濱和徐威嚇得膽戰心驚,最后毫無意識的被兩個人抬上了馬車。 而這一整夜的白歌睡得極為安穩。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百二十章 初夏的時節, 最是一年好光景。 白歌坐在定遠侯府后院的小亭里,與莫夫人一同教莫小鳶下棋。 看著莫小鳶抓耳撓腮的樣子,莫夫人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也就是你有這個耐心還教這皮猴兒下棋, 她哪是這塊兒材料?” 白歌打著扇子,笑了笑:“其實小鳶聰明的很,只是不定性,棋道養性子, 她性情活潑舒朗, 若是再能學會沉下心, 母親將來就不必擔憂了。” 莫夫人搖搖頭, 嘆氣道:“還不是阿紹打小給打的底子, 我說什么也不管用也就懶得費力氣,你瞧瞧她哪像個名門世族的貴女,活脫脫一個斗雞走馬的衙內做派。” 她用指頭在白歌的手背上點了下,道:“你說說, 這將來怎么嫁得出去?” 白歌將莫小鳶棋盤上一粒白子填了上去,道:“小鳶這樣也很好,女兒家何必都要一個模子刻出來般無趣。” 莫夫人搖搖頭, 她本以為白歌這樣江南出身水一樣柔的姑娘能將莫小鳶教導的更像世家淑女,卻不曾想莫小鳶的儀態確實比以前好了不少, 學識也有長進, 起碼字識的多了些,可是其他方面白歌卻與莫廷紹的意思一致, 就是沒必要太過約束, 怎么開心怎么來。 “你們這樣倒顯得我想的愚了。” 白歌放下扇子, 給莫夫人斟了杯茶, 哄道:“母親本就是個開明人, 原也不在意這些俗世看法,不過是擔憂小鳶前程罷了。” “不過女子這輩子,嫁入世家貴族看著風光體面,實則內中滋味只有自己知曉,我倒覺得小鳶將來就隨她喜歡,想過什么樣的日子都有小侯爺托底,最是舒心。” 莫夫人想想又覺得不放心,嘆道:“哪有你說的那般容易,世事無常,若是家道中落如何,還不是要受苦。” 白歌又拿起那把團扇扇了扇,許是有了身孕體熱,這剛入夏她就開始冒汗了。 “那就算是嫁了高門,娘家家道中落一樣要受苦,有何分別。” 莫夫人一時噎住,又聽白歌淡淡道:“女子在世本就艱難,無論作何選擇其實不過是隨波逐流被推著走,既然如此,不如萬事隨心,好歹是快活過的,不虧在世上走一遭。” 莫夫人仔細想想也是這般道理,于是輕嘆一句世事多艱,又看了看白歌尚未顯懷的肚子。 “我就盼著你這胎是個兒子,將來小鳶也有個兄弟依靠。” 白歌摸了摸小腹,沒說話。 她知道莫夫人的想法,包括莫廷紹都是這般想的,若是個兒子,便可襲定遠侯的爵位,還能敲打莫家旁□□是再好不過了。 想到莫夫人年輕寡居,一生枯寂。 想到嫡母寧氏半生忍耐,錯失所愛,人到中年才得以與心愛之人攜手。 而像戚白玉,宋時雨,也被困于求而不得的怪圈中,沒落凋零。 可除了覓得如意郎君,持家養育兒女外,這世道似乎也沒給女子旁的選擇,無論怎么選,最后擺在眼前的也只這么一條路罷了。 這樣一想,果然世人多盼著生男孩兒,將來可讀書科舉,建功立業,青史留名,其實是有希望孩子過得好的,最樸素的道理。 正有些惆悵之際,婢女知秋碎步走了過來,在莫夫人耳畔輕聲說了幾句。 莫夫人神色有些異樣的瞥了白歌一眼,揮手叫知秋下去了。 莫小鳶打了好一會兒棋譜,終于是坐不住了,白歌也不拘著她,隨她去園子里與小丫鬟們撲蝴蝶了。 莫夫人見莫小鳶離去,才又開口道:“你那日與那謝塵都說了些什么,他倒是好氣量,當真沒再來過,倒是各種上好的藥材補品送來好些。” 白歌用手指描了描團扇上的美人圖,想起那一日從東臨閣出來的時候,她一次也沒有回頭,倒是莫廷紹回頭看了兩眼,閑閑道了句:“站那么高,不嫌吹得慌。” 莫夫人見她沒說話,又想到自家那死鴨子嘴硬的便宜兒子,她一個沒忍住就順嘴溜了出來。 “其實阿紹也不是只想著讓小鳶有個人照顧,有個兄弟依仗,他那人嘴硬——” “母親。” 莫夫人話沒說完,就被白歌笑吟吟的打斷了。 “前些日子我與小侯爺帶小鳶出去踏青時,他還十分鄭重的與我說,只要我待小鳶好,他便會視我如親妹,所以我腹中孩兒便是他的子侄,讓我不必憂心,好生將養身體。” 她也沒給莫夫人再說話的機會,接著道:“我亦佩服小侯爺品行,視小侯爺為親兄長,定會盡心教養小鳶,好好服侍母親,為小侯爺分憂。” 莫夫人啞口無言,心道他還不是因為心高氣傲,見你沒有半分綺絲只能這么說。 只是人家當事人都已經認可了這個什么視為兄妹的說法,這個做繼母的身份尷尬,既然也不好再多說什么。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春去秋來的時候,終于發生了一件大事,徹底將京城原本面上的平靜打破。 元康八年七月,年僅三十五歲的皇帝駕崩了,舉國哀慟。 事發突然,所有人都想不到,正值壯年春秋鼎盛的皇帝會突然急病逝世。 幸而皇帝臨死前召集群臣留下遺詔,稱五皇子仁明孝友,天下歸心,宜登大位,又命吏部尚書謝塵為中極殿大學士兼顧命大臣,權知朝政。 中極殿大學士又意為內閣之首,權知朝政,那便是不容外戚插手之意。 毫無疑問,在五皇子年僅七歲,離親政還有十年之久,這十年里謝塵身為內閣首輔,便是當朝最有權勢之人。 自大喪之日始,各個寺廟,道觀喪鐘聲不停,初秋的蕭瑟中,紫禁城一片縞素。 按當朝的大喪之禮,皇帝駕崩后,文武百官行三拜九叩之禮于太極殿靈樞前吊唁,后宮妃嬪則要在后殿攜五品以上命婦哭喪,持續三日。 而如今身為定遠侯夫人的白歌,自然也在為帝王哭喪的行列。 天還未亮,小招便幫白歌穿上厚重的禮服,外面又披上了一層白色孝衣,伴著遠處不斷響起的喪鐘聲,氣氛沉悶壓抑。 看著白歌已經顯懷的腹部在厚重的禮服下倒是看不太出來,小招擔憂的道:“夫人,哭靈三日,你這身體能熬得住么?” 白歌明顯有些倦意,因著皇帝駕崩,所有人都繃緊一根神經,又要急著趕制孝衣,又得齋戒冷食,實在折騰人,再加上鐘聲不停,她昨晚一共也沒睡上幾個時辰。 “熬不熬的住也得去,大行皇帝的喪禮,身為命婦不出席輕則掉腦袋,重則牽連氏族,就連辟陽侯府耄耋之年的老夫人也得去跟著哭靈。” 她一邊解釋著,一邊拿起婢女遞過來的糕點往嘴里塞了兩個,又慣了一壺熱茶才出門。 自皇帝駕崩后,莫廷紹基本就沒在侯府露過面了,想來是已經忙得沒時間回府,只捎了信回來,說已經派人在宮中打點過了,哭靈時也不必恪守規矩,已保重身體為重。 馬車上莫夫人還特意叮囑她,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及時與她說,她特意帶了許多銀錢,到時候想辦法收買宮中內侍,也可尋個時間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