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物 第40節(jié)
袁縝看著裴桓臉色發(fā)白, 怔在那里不說話,不由輕嘆了一聲。 “裴公子,我大概能猜到你與這位戚姑娘的情深義重, 可我也想勸你一句,如果戚姑娘的父母覺得這事并無報官的必要,那你就是去金鑾殿上告御狀也是沒用的。” “這天底下被父母賣為奴婢的女子何其多,她們難不成都是自愿賣身的么, 可你又能說那些將她們買回去為婢為妾的人都是強占民女不成?” 袁縝將那張狀紙遞過來, 搖搖頭:“你還年輕, 涉世未深, 要知道有些事不是表面那么簡單, 這位戚姑娘的事我建議你還是放一放吧。” 裴桓臉色青白,身子都在顫抖,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袁縝的話不同于劉學士那樣只對他灌輸謝塵是怎樣的權(quán)勢滔天,與其為敵會是什么樣的下場。 而袁縝則是很簡單的告訴他, 只要白歌的父母不出面,他做的任何努力就都不會有結(jié)果。 劉學士的話只會讓裴桓更加的憤怒不甘,想要去抗爭。 可袁縝的話不多, 也并未以權(quán)勢壓人,他客觀理性好似不夾雜半點情緒, 卻是讓裴桓陷入了絕望中, 就仿佛于黑暗中行舟,被打掉了最后一盞燈火, 徹底見不到希望。 因為他已經(jīng)明白, 袁縝說的事實。 裴桓踉踉蹌蹌的出了大理寺, 走了許久, 終于來到戚國公府門前。 他臉色十分難看, 走上前去“咣咣咣”的用銅環(huán)敲響了國公府的大門。 很快門被打開一個縫隙,一個門房探出頭來道:“誰啊?” 裴桓手臂拄著門,語氣強硬拔高道:“我是新科進士裴桓,讓我見戚三爺。” 那門房顯然是早就得了吩咐,一聽他的名字就立刻警惕起來,一邊關(guān)門,一邊皺起眉惡聲惡氣的道:“什么裴桓,沒聽過,趕緊滾!” 裴桓一見這門房的態(tài)度,便明白了,戚家人根本不想見他,不論出于什么原因他們這樣的態(tài)度,對白歌的事一定是默許的。 袁縝竟然一語成讖。 其實裴桓心中隱約也是有感覺的,畢竟謝塵并非是從大道上將白歌搶回去的,他和戚國公府是姻親,是白歌的姐夫,這樣的關(guān)系,若不是戚國公府默許,怎么可能發(fā)生! 可他到底還是抱著一絲希望的。 這一刻,他猶如被烈火焚心,痛的他幾乎要吼出聲來。 他難以想象,白歌在這樣被親人背棄,被迫委身給自己姐夫的處境下,到底承受著怎樣的痛苦。 就是在這樣的痛苦中,她卻不敢向自己求助,只是盼著能不拖累他。 裴桓只覺腦中猶有轟鳴聲響起,他猛地肩膀一發(fā)力,竟將那本要被合攏的大門,生生撞開。 那門房沒想到這么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公子竟然有這么大力氣,被他撞得一個趔趄跌倒在地上。 “哎呦,快來人啊!有人硬闖國公府啦,快把他打出去!” 門房抬頭一看,這面容清秀身材瘦削的公子此時臉色漲紅,眼神仿佛要噬人一般,從大門進來徑直往里沖,頓時嚇了一跳,慌忙叫著。 很快,幾個國公府的護衛(wèi)出現(xiàn),將裴桓團團圍住,任他怎么掙扎,也只能是被護衛(wèi)推搡著趕出了國公府的大門。 裴桓離開了戚國公府的時候很狼狽,他頭發(fā)散亂,藍色長衫褶皺著,上面還沾著些灰塵。 他茫然的走過繁華的街巷,腦中畫面不斷閃過。 七夕夜晚璀璨的燈火下,少女帶上手鐲時比煙花更明亮的笑容。 她將手鐲摔在地上時的冰冷決絕。 謝塵落在少女腰間的手和他充滿深意的笑。 以及袁縝平靜中透著一絲悲憫的神情,說出那句“就是去金鑾殿上告御狀也是沒用的。” 痛徹心扉之時,裴桓忽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麻木了,他終于認識到了自己的弱小無力。 寒窗苦讀多年,自以為修了一身本事,幻想著可以治國安邦,可到頭來呢,卻連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豈不就是個廢物。 突然,有聲音在耳邊響起:“本店新出了醉仙釀,后勁兒可足,客官可要進來嘗嘗?” 他茫然四顧,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一家酒館前,剛剛是店小二在招攬客人。 裴桓僵硬的轉(zhuǎn)過頭去,聲音嘶啞:“什么?” 酒館剛剛開門營業(yè),小二本來見他形貌不俗,才有心搭話招攬聲音,可此時卻瞧見他臉色嚇人的很,忍不住退后半步。 “本,本店出了新酒,后勁兒大的那種,您要嘗嗎?” 裴桓沒有說話,只是木然的走進了酒館。 一個時辰后,他臉色通紅的拎著一個酒壇子出來。 “今朝有酒今朝醉——” “莫待無花空折枝!” 他踉蹌的走著,往嘴中灌了口酒,酒液頓時傾灑到他的衣衫前襟上,周圍行人見他這副樣子連忙躲得他遠遠的。 裴桓迷迷糊糊的往前走,直到路過一座橋,被橋上臺階絆倒,才順勢坐在臺階上,正要舉起酒壇再喝一口。 他眼前是靜謐的湖面。 盛夏里悶熱的沒有一絲風,湖面無波無瀾,安寧又深不見底,仿佛躲在那片深邃寧靜的黑暗里,便能給人以撫慰和解脫。 裴桓看著那湖水,酒壇愣愣舉到嘴邊,卻沒有喝。 “嘩啦”一聲脆響,酒壇落在地上,碎成數(shù)片,酒液沿著石階流下去,濃香的酒氣散開。 “啪嗒”,有一滴淚水落在酒液里,濺起輕微的水花。 裴桓站起身,朝那湖面行過去。 · 自江西傳回那封稟告盜匪和昌王有關(guān)的密報,謝塵這幾日就一直忙個不停,便連吏部的事情都沒怎么顧得上了。 將該處理的,該吩咐的,該聯(lián)系的都一并處理完,謝塵終于得了空,跑了一趟自己的吏部衙門。 身為吏部左侍郎,他在吏部自是有屬于自己的一間堂屋用作辦公的。 剛一進門,便聽見一個略有些戲謔的熟悉聲音:“這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謝大人么,可總算把您給盼來了。” 謝塵眼眸一掃,只見袁縝正坐在堂中,手捧著一盞茶盯著他看。 他頓時莞爾,隨口吩咐跟在身后的吏員先出去。 走到袁縝身邊坐下,隨手給自己倒了一盞,聞了聞,挑眉道:“你倒是不客氣,自己就挑了我這最好的茶。” 袁縝瞥他一眼,哼了一聲:“我今兒可是幫你擺平了個不小的麻煩,喝你點茶算什么?” 謝塵聞言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讓他有話趕緊說。 袁縝將自己重新謄抄了一遍的狀紙從袖中取了出來,遞給謝塵道:“今兒一大早,就有人上我大理寺來狀告某人了。” 謝塵接過狀紙掃了一眼,頓時皺眉:“裴桓?” 袁縝品了口茶,“嗯”了一聲。 謝塵將狀紙合起放到一邊,垂眸輕嗤一聲:“愣頭青。” 袁縝看著那狀紙,略帶嘆息道:“你別說,那年輕人瞧著文文弱弱的,骨子里倒是有些未冷的血在,不似現(xiàn)在官場上這些人,一個個的滿腹詭計,蛇蝎心腸,心狠手辣,辣手摧花——” 謝塵聽他越說越離譜,略抬了抬眼皮,冷淡道:“有話就說,用不著拐彎抹角刺我。” 袁縝這才正色道:“我沒旁的意思,不論是你和戚家當年那些破事,還是前一陣江西的事我都清楚,你的選擇我也理解,現(xiàn)下,我只問你一條。” 謝塵轉(zhuǎn)著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問。” 袁縝盯著他的臉,問道:“那姑娘和裴桓之前有情的事,你知不知道?” 說完,他又覺得自己說的不夠清楚,補了一句:“我是說你再當初定下這個計策的時候,知不知道?” 謝塵轉(zhuǎn)著手頓住,臉色微冷沒答。 袁縝隨即皺起眉,他與謝塵知交甚深,謝塵這樣的態(tài)度他便已清楚了。 “謝妄之,你這么做到底圖什么,在我看來你不是這樣的人!” 袁縝此時是動了些怒的,他與謝塵關(guān)系好不假,但他一直認為兩人是君子之交,謝塵固然有時手段毒辣心思詭詐,可在袁縝看來他所作所為也都是為了讓朝廷更好,讓黎民百姓過得更好。 他覺得謝塵與他是有相同的志向的,那便是希望能靠著他們的努力能夠讓這個國家,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他猶記得兩人當年金榜題名,酒酣之時曾暢想過的未來,那時少年的壯志豪情,言猶在耳。 謝塵垂著眸子,長長的睫毛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緒。 袁縝清楚他的性子,輕易不會為人言語所動,索性就把想說的全說了。 “你還記得當初你被戚家所迫必須要娶戚白玉的時候,你是怎么說的么?” “你還記得,你看見云鶯尸體的時候,是什么心情么?” “你還記得,在你大哥目前發(fā)過的誓嗎?” “你曾經(jīng)是怎么過來的,被人以權(quán)勢相迫的滋味有絕望不堪,你心里明明最清楚不過,為什么如今還要將這種痛苦強加于旁人!” 袁縝一連串的質(zhì)問,讓謝塵終于是略微變了神情。 自他掌權(quán)以來,再沒人敢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便是連皇上對他都帶著兩份親近。 而袁縝這個見證過他所有不堪的人,此時卻將他的傷疤血淋淋的揭開來,指責他怎么能將它們忘了呢。 “嘩啦——”一聲,瓷器碎裂聲清脆的響在堂屋中。 謝塵將桌幾上的茶盞揮到地上。 他的臉色冷的仿佛能凝結(jié)出寒霜。 “袁正清,你管的是不是有些太寬了!” 袁縝站起身,神情亦是冰涼。 “妄之,我今日見那裴桓,不知怎的竟想起你當年,看著云鶯的尸體時的樣子。” “當時我們都想要抓到當年害死云鶯的人,即便我們都清楚是誰指使的,可沒有證據(jù)一切都是無用。”” “你當時說,有朝一日,你一定會為她討個公道。” “我一直記著。” “可如今呢,謝妄之,你那顆想要公道的心去哪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