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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宋 第18節

    他翻開手中的小書,其上盡是蠅頭小字,卻十分清晰,這里今年朝中的三經新義考題,還有館閣文章,原本他還舍不得買,好在后來書市有了這油印的小本,一本只賣一百三十文錢,比那雕版書便宜了五倍有余,這才讓他能輕易出手。

    三經新義是王荊公的著作,王荊公變法時,科舉取士都是按這三經新義來,王公變法失敗后,曾經廢除過一段時間,后來新黨復位,變法重開,這天下又重新以三經取士,作為變法的理論依據。

    其中的理論便是善理財者,民不加賦而國用足,王洋對此也深以為是,用王公法后,方有錢財入國庫……

    他趁著學堂中的炭火還未燃盡,坐在窗邊認真翻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過了一會,一名中年婦人左手拿著一本小書,右手牽著一個哇哇大哭的小孩,有些羞愧地走了過來:“先生……那個,實在是對不住,我家狗兒剛剛偷您的書——”

    “我沒有、我沒有!”那小孩尖叫著,哭得聲嘶力竭,“那是我撿到的!哇——哇——”

    “閉嘴,還敢頂嘴!再哭晚上不許吃飯!”那婦人一巴掌拍在小孩頭上,然后又抬頭,討好地遞上一本書,“先生,您別生氣,看看有沒有損傷……”

    王洋有些困惑地接過,隨手打開,便笑道:“你錯怪孩子了,這書不是我的。”

    “啊,不是您的啊……”那婦人有些尷尬,“那就送給您了,希望您不要嫌棄。”

    “好,先放我這里,回頭若有人來找,你讓她來尋我便是。”王洋微笑道。

    那婦人憨厚地笑了笑,瞪著小孩:“那我不打擾您了。”

    王洋點頭,目送一大一小離開,將那還有許多空白的冊子放在一邊,就要拿起旁邊的《三經新義》,放下時,他的目光隨便瞟在翻開的那頁上。

    然后,按住《三經新義》的手,緩緩松開,移向了那本無名書冊。

    “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他好奇地拿起了本子,念出了那一頁的第一句話。

    第27章 有恒產者

    王洋祖籍蓬萊, 地處登州,那里原本是也是一處興旺之地,與遼東之地隔海相望, 只有兩百里海路, 商貿往來,極是繁華。

    可惜宋遼盟約后,為了禁止遼宋之間的海運走私, 登州便被禁了海運,這個地處偏遠的小城便荒涼下來,留下一個沙門島成為罪臣發配之地。

    幼年時, 他家中為了父親求學, 吃了不少苦頭,很是清貧,他也見多了無地客戶在佃租時的苦難與艱辛。

    后來父親中了進士, 接受了新黨的拉攏, 然而元豐至靖國短短十五年時間,便經歷了三位皇帝、兩位太后執政,變法廢法來回五次,新黨舊黨在朝中廝殺得天翻地覆,他的父親也因此起起落落, 直到如今。

    王洋受家學影響,自然是極支持王相變法, 也時常頌讀王公的變法文章,想學有所成,要一展所才, 可內心深處, 卻總會有重重的疑惑……

    為何王公變法推行數十年, 說是富國強兵,可百姓卻過得更苦了?

    青苗法明明是利于天下庶民,但強行攤派、手續復雜、甚至有官府小斗出借、大斗收還之事屢禁不止,去歲朝廷重新仗田后,不但沒有減輕田賦,還有不少大族強行將應納的田賦強加到州縣的散碎小民頭上。

    養馬法,強令民戶養馬,若是死亡,便要賠償,多少民戶養馬失敗,致傾家蕩產。

    保甲法讓每年農閑時聚集鄉軍團練,然而農閑又哪來的閑,那團練的時間,正是鄉人收拾屋子、伐木采薪、入城做工、給家里添一點葷腥的時間啊。

    更不提市易法,那才是真正的與民爭利至極……

    這些困惑,時常彌漫在心底,而如今,卻都在他看到這個小小的、字跡歪扭拙劣的筆記時,豁然而解。

    為什么變法會失敗,因為王公并沒有改變民與官與商之間根本的關系。

    庶民需要的不是青苗貸,而是需要減輕人頭錢和各種攤派;免役法雖好,可以讓人交錢給官府另外雇傭人勞役,但朝廷卻并沒有對免役錢做出管理,他在父親那就看到,免役錢大多被挪做他用,官府的需用、吏胥的稟給,都是出于此,所以,許多役夫交了錢,卻還得服役。

    這樣的變法,怎么可能會成功呢?

    所以,舊黨雖然被廢,天下人卻無不懷念司馬相公與蘇仙,而新黨如今得到的,卻是“打破筒(童貫),潑了菜(蔡京),便是人間好世界。”

    不是王溫公的變法被小人所壞,而是王溫公的變法,沒有觸及到根本。

    在無法改變關系時,想要天地間所生萬物百貨增加,需要求新,求變……而不只是那如老生常談一般的勸課農桑、興修水利。

    就像山水姑娘可以洗滌羊毛,便能讓這一村食不裹腹的流民,數月之間便富裕到舍得吃自家產的雞子。

    所以,需要因地制宜,修路做工,才可讓民生興旺……

    還需要……

    需要什么??

    王洋震驚了,委屈了,傷心了,痛苦了!

    因為他翻開的下一頁,卻是一片空白。

    這本筆記記載凌亂,各種記錄里還夾雜著一些讓人看不懂的數字,一看就是聽別人講后記下的筆記,沒有寫完,是理所應當之事。

    但是,怎么可以沒有呢?

    王洋站了起來,像一頭困獸一般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需要用頭在墻上撞上數次,才能讓自己勉強冷靜下來,但冷靜下來后,他更難受了。

    想看,抓心撓肝地想看!他想要再看后邊是什么!

    他終于知道為何先賢說“朝聞道,夕可死矣”了,因為看到一半就沒有了,那真是讓人立刻便想死了。

    他又看天色晚,已經快要看不清字跡,便準備回到書院宿舍,細細揣摩。

    但拿到筆記的那一瞬,又驟然停住,且不說宿舍是兩人同住,甚是不便,若是明日失主找來,自己豈不是要將筆記還回去?

    他立刻點上油燈,磨墨鋪紙,將本子上的字跡一一謄抄下來,這時,他的肚子象征性地叫了兩聲,被他忽略過去,他一點都不覺得餓,只覺得精神振奮,有無窮力量。

    這些不是只是文章,還是人間的至理,這的抄筆記的人還寫錯了好多字,真是學得一點都不認真,若讓我記,必然一字不漏!

    他奮筆疾書,神色虔誠,甚至想著,可能是講課的學子水平低下,有些話看著太過簡單,若是出書的話,不知我是否有幸為這位大能整理潤色,盡一點綿薄之力。

    附近的村民見他在寒夜里挑燈夜讀,有些擔心,主動給他送了兩個麥餅、一碗熱湯——這半年下來,家中都有余糧,也不會心疼了。

    ……

    一夜下來,王洋抄完了那有上萬字的筆記,毛筆紙張的厚厚一疊,讓他有些感慨,還是用炭筆寫的小字方便,可以隨手攜帶,時時揣摩。

    以及,他現在冷靜下來后,瘋狂地想認識那位教導弟子的大能。

    他不是沒有見過先賢著作,如二程的理學《遺書》《文集》《經說》,其中主張“存天理、去人欲”“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將自身結合天地,達到天人合一之境,將天地納入己身,對于天地萬民如自己,達到道德的最高境界。

    而張載的一氣論,則是認為天地自氣而生,一切都是氣,氣就是一切,最后達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崇高境界。

    以自己微薄的學識看來,這都是教導人們進入道德的至高境界,從而利國利民。

    但是從這個筆記上學到的東西,卻讓他看到了另外的世界,或者說,另外的大道。

    道德的境界遙不可及,也很能評判,便是那些創出理學的先賢,也不敢說自己達到那種境界,這些都在他們的想象之中,而這個筆記,卻只字不提道德,而是提起利益。

    在王洋以前的世界觀里,君子是不言利的,追求道德與追求利益的區別,就是君子與小人的區別。

    可是,在這個筆記里,他卻看到了,道德和利益是不相沖突的,而恰好相反,君子知道怎么得利,才可讓天下得利,萬民得利。

    這怎么能讓他不震驚,不惶恐,不敬畏?

    他甚至想著,如果能拜到這位大賢門下,當他的書籍傳盡天下時,自己會不會如孔子坐下的門徒一般,名留青史?

    肯定會的,所以,這位大賢會是誰,這個筆記是誰的?

    王洋思索著昨日來到七里坡的外人,好像就只有那位種公子、山水姑娘、還有趙小公子。

    趙小公子可以首先排除,山水姑娘畢竟只婢女,應該無法求學。

    那么答案只有一個!

    種家公子!

    -

    回到家中,種彥崇把玩著手中的碳塊,打了個噴嚏,慫恿外甥道:“虎頭,為了慶祝燒炭功成,今晚可以再開個小課堂啊。”

    “不是上周才講了么,你想聽什么?”忙碌一天,趙虎頭不是很想動。

    “都可以,只要是天上的知識,舅舅都想聽。”種彥崇還會拉幫結派,“山水,小白,你們也想聽對不對?”

    山水和小書童們都本能地點頭,然后又有些不安地看向小公子。

    “那行吧!”趙虎頭一時很有成就感,便同意了。

    瞬間,旁邊拿板凳、拿小黑板的、拿白堊筆的、抱小孩子上桌的,那叫一個分工明確,眨眼的工夫,連茶水都給他泡上了。

    行吧,趙虎頭也明白,自己講的知識雖然在后世是俯首可得,甚至各種鍵政高手們都如數家珍,可是放到這個時代,卻是后世無數智者探索出來的智慧結晶,每一句話都有無可估量的價值。

    而自己想要找到志同道合的人,當然是說的越多越好。

    “今天,我們來講一講執行力的問題。”趙虎頭敲著刷了漆的小黑板,準備開始一周一次的小課堂。

    “虎頭你還懂這個?”種彥崇瞬間來了興趣,挺直了身子。

    “隨便講講,愛聽不聽。”趙虎頭不給舅舅面子。

    種彥崇當然喜歡聽,于是打開自己的小本本,還把手中的炭筆轉得像個車輪。

    其它人也拿出小本本,只有山水坐立不安:“公子……我的筆記不見了。”

    “啊這,舅舅,你前幾天不是抄過山水的筆記嗎,回頭讓山水重新抄回來。”趙虎頭一邊安慰山水,一邊教訓他們,“所以啊,重要資料記得備份知道嗎?不然一掉了就損失了,找不回來,懂嗎?”

    山水還是有點委屈:“早上我還看到的,應該是落在七里坡了,明天我就去找回來。”

    “明天再去找吧,現在太晚了,夜路危險。”趙虎頭敲了敲黑板,“來,我們繼續講,執行力這事,什么是執行力呢,先來舉個例子,山水,我讓你去做飯,你能做好嗎?”

    山水立刻笑了笑:“公子這便是看不起山水了,只要家里有的,能做的,那山水必不會讓公子失望。”

    “好的,同樣的例子,小舅舅,你能去做好飯嗎?”趙虎頭換了一個反例。

    種彥崇不由地皺起眉頭,嘆息道:“小虎頭啊,你這是在為難你舅舅。”

    他長這么大,除了碗筷,就沒有摸過其它廚具了好吧。

    “對了,這就客觀上,不同人在同一件事上執行力的區別。”趙虎頭在小黑板上寫了種字,又寫了個山字,在種字下邊打了個x,在山字下邊畫了個圈。

    “那么我們再舉一個例子,山水,我讓你打我一下,你敢嗎?”趙虎頭又問。

    山水立刻搖頭,那力度之大,發上的絹花發釵都跑出來一半。

    “同樣的例子,再來一遍,小舅舅,你敢嗎?”趙虎頭轉頭。

    種彥崇眼睛瞇起來,摩拳擦掌道:“這有什么不敢的,舅舅還敢把你丟到天上去……”

    趙虎頭翻了個白眼:“所以,這就是每個人主觀上執行力的不同,就算能做到,也不一定愿意去做。”

    然后他又在種字下邊畫了個圈,在山水名字下打了個x。

    看到這個,山水立刻有些糾結,于是小聲道:“那個,公子,你要是不生氣的話,我也不是不能輕輕打你一下的……”

    趙虎頭于是又拿她當例子:“你們看,執行力這東西也是隨時可以被外力改變的,這個外力可以是錢財,也可以是感情,懂了么?”

    于是大家都說懂了,只有山水感覺到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