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雪焰不喜歡這個類型，哪怕對方的外型很出眾。

    他落座，兩個陌生人互道簡短又禮貌的寒暄。

    “你等了多久？”

    “沒有等很久，我也剛到。”

    再標(biāo)準(zhǔn)不過的問答，接下來該談?wù)摯丝痰奶鞖狻頃r的路況，再試著延伸到彼此的愛好、職業(yè)、家庭。

    光是想象了一番，池雪焰就已經(jīng)覺得夠了。

    在本該努力轉(zhuǎn)向下個話題的微妙尷尬里，他以玩笑般的口吻開門見山道：“我脾氣火爆睡覺打呼前任無數(shù)全都沒刪，你能接受的話我們當(dāng)場領(lǐng)證。”

    聽著他干脆利落的自我介紹，相親對象英俊的面孔上不斷變幻著情緒，從茫然，到驚訝，再到下定決心。

    最終，他緩慢地點點頭：“好。”

    ……？

    正準(zhǔn)備散伙走人的池雪焰愕然地對上男人十分嚴(yán)肅的眼神。

    他是不是聽錯了？

    然而對方鄭重的語氣昭示著這并不是一次幻聽。

    “池先生，我需要告訴你一件事。”

    十分鐘后。

    “……總之，簡單來說，你是這個小說世界里的反派。”

    沉穩(wěn)磁性的聲音在咖啡廳的角落位置里流淌，等男人終于說完后，空氣霎時陷入微妙的靜止。

    池雪焰偏了偏腦袋，耳畔的黑色耳釘上漫過一縷流動的光，那是精致小巧的雪花形狀，同他眼眸里不可思議的情緒一道綻放。

    過了好一會兒，他差不多消化了對方說的這些話，才想到了什么，問語出驚人的相親對象：“那我的結(jié)局是什么？”

    對方始終一本正經(jīng)的神情里，總算涌現(xiàn)出幾分遲疑。

    他回避了池雪焰的目光，帶著一種因淳厚善良而生的局促不安，低聲道：“結(jié)局不太好。”

    男人穿著一身剪裁合稱的西裝，質(zhì)感上乘，手腕處佩戴的名表半掩在袖口下，整個人的姿態(tài)展現(xiàn)出良好的教養(yǎng)，卻不顯得矜貴，使得池雪焰第一眼便產(chǎn)生了俊美溫和、天真友善的印象，外加一眼就能望到底的乏味。

    現(xiàn)在，這種乏味消失了。

    他回答得委婉，池雪焰卻來了興致，主動追問：“是破產(chǎn)、眾叛親離，還是死了？”

    池雪焰想，一般小說里的反派，無非是這幾種結(jié)局。

    男人濃眉微蹙，幾秒鐘后坦誠道：“你說的這些都有。”

    那就是在一無所有后死去了。

    看來這個反派夠壞的。

    對人說這樣近乎詛咒的話，是相當(dāng)冒犯的，因此男人的視線從咖啡杯上移開，試圖觀察池雪焰的反應(yīng)。

    出乎他意料的是，擁有耀眼紅發(fā)的相親對象并沒有絲毫生氣的跡象，他反倒笑著，目光里甚至流露出幾絲興味。

    “我在小說里是做什么的？”他問，“是什么職業(yè)？”

    對于這個問題，男人有些意外：“你在家里的公司上班，但不常過去。”

    池雪焰想了想，準(zhǔn)確地翻譯道：“也就是無所事事只知道談戀愛的富二代……那么，在這之前呢？我在哪兒工作？”

    像是在玩猜謎游戲，他主動提醒了一句：“我剛下班過來，是一份跟家里無關(guān)的正式工作，朝九晚五那種。”

    他和母親都覺得當(dāng)面欣賞陌生人聽見自己職業(yè)時驚訝的表情這件事很有趣，所以并沒有特地告知相親對象自己目前的職業(yè)。

    對方明顯怔住了，片刻后回答道：“我不知道，書里沒有寫。”

    池雪焰便笑著搖搖頭，調(diào)侃道：“我覺得你可能是看了盜版書。”

    什么樣的小說會讓一個兒童牙醫(yī)當(dāng)反派啊？

    氣質(zhì)完全不對，換成外科醫(yī)生還差不多。

    笑過之后，池雪焰清清嗓子，認(rèn)真道：“賀先生，其實現(xiàn)在我挺想跟你約頓晚餐的，對面那家火鍋店的味道很不錯。”

    他瞥了一眼馬路對面色彩鮮明的火鍋店招牌，語氣略帶遺憾：“不過我尊重你的想法，就不浪費你的時間了，而且我也有別的安排。”

    “但是說真的，我挺喜歡你剛才說的這個故事，這兩杯咖啡算我的。”

    不等對方反應(yīng)過來，池雪焰揮手招來服務(wù)生買單，隨口道：“就用性格不合當(dāng)理由吧，你可以跟伯父伯母說是我的問題，目中無人沒有禮貌之類的，隨你挑，都行。”

    熟練地安排完這場相親的結(jié)局，他晃了晃手機，笑道：“加個好友？萬一你需要更全套的應(yīng)付，我可以配合。”

    短暫的停頓后，坐在對面的男人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也打開自己的手機：“好，謝謝。”

    池雪焰滿是未讀消息的聊天列表里，很快多了一個好友，以及一句中規(guī)中矩的打招呼。

    [我是賀橋。]

    賀橋是池雪焰遇見的第十一個相親對象。

    也是迄今為止讓池雪焰印象最深的一個。

    畢竟能對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一本正經(jīng)地講述自己是穿越者的人，應(yīng)該是很罕見的。

    按賀橋的說法，此刻他們身處的世界是一本耽美小說，主角另有其人，池雪焰只是個配角，他一廂情愿地喜歡主角攻陸斯翊，為此不擇手段地定下婚約，后來在無望的單戀中愈發(fā)偏執(zhí)，做了許多壞事阻撓真心相愛的兩位主角，是當(dāng)之無愧的惡毒反派，最終迎來悲慘結(jié)局。

    而賀橋是穿越到書中的外來者，因此知道劇情，他不忍心看到現(xiàn)在還不認(rèn)識陸斯翊的池雪焰落得這種下場，所以提議和他協(xié)議結(jié)婚來避開劇情，反正他是一個只想利用書中信息發(fā)展事業(yè)造福大眾的工作狂直男。

    邏輯環(huán)環(huán)相扣，聽起來仿佛可以自圓其說。

    可惜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會輕易相信這番話，當(dāng)然也包括池雪焰。

    在最初的震驚過后，他聽著聽著，才逐漸明白賀橋的意圖。

    以進為退，用典型的精神分裂臆想癥狀嚇退相親對象。

    高手。

    同為被迫參加相親的倒霉蛋，他不禁對腦洞巨大的賀橋產(chǎn)生了幾分惺惺相惜，以及一點點遺憾之情。

    一本正經(jīng)地給成年人講穿書奇聞，可比給小朋友講美人魚故事難多了。

    如果早知道表面無趣的賀橋是這種滿嘴跑火車的古怪性格，池雪焰就不會那么迅速地想要結(jié)束這場相親了，作為朋友隨便聊聊天也不錯，說不定等下還能一起去聚會玩。

    杯中的咖啡只比端上來時淺了一點，池雪焰最后喝了一口，正式起身，朝對面似乎在發(fā)呆的男人告別。

    “跟你聊天很開心。”他大大方方道，“我先走了，再見。”

    賀橋抬眸看他，應(yīng)聲道：“再見。”

    往外走的時候，池雪焰在手機上點開了賀橋的個人資料頁，習(xí)慣性地為他添加備注：小十一。

    第十一個相親對象，所以是小十一。

    記那么多名字太累，編號比較好認(rèn)。

    而且這個編號聽起來還挺可愛的，他喜歡以小字開頭的昵稱。

    于是在擦肩而過的一瞬間，賀橋有些怔忡地瞥見那抹在紅發(fā)上深深暈染開的日光，將白皙側(cè)臉勾勒出立體的輪廓，鮮明的光影里，池雪焰的目光與指尖一道在屏幕上隨意地游走，不知看到了什么，淡色唇角微微揚起，滿室咖啡香氣中仿佛漾開一道極輕的笑聲。

    那是一種格外濃烈的印象。

    后方傳來咖啡廳大門開合的聲音，賀橋下意識轉(zhuǎn)頭凝視窗外，看著那道發(fā)色耀眼的背影坐進寶石藍(lán)的跑車，隨即徹底消失在視線盡處，眼前便只剩下對面火鍋店那塊同樣深紅色張揚的招牌。

    他出神地望著那塊招牌，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手機鈴聲響起。

    來電人是賀霄。

    賀橋收回心神，接起后主動問候道：“哥。”

    話筒里傳來賀霄溫潤的聲音：“聊完了嗎？怎么樣？”

    “不太合得來。”

    賀橋的聲音明亮，透著幾分歉意，而他面孔上和煦的神情卻漸漸淡去，與方才判若兩人。

    賀霄關(guān)切地問道：“為什么？你對他不滿意嗎？”

    賀橋面無波瀾地使用一種有些低落的語調(diào)：“不是，池先生很好，是我的問題，對他來說，我可能太無趣了。”

    一旁路過的服務(wù)生有些詫異地盯著這個聲畫不太同步的奇異場景。

    賀橋?qū)Υ瞬⒉辉谝猓种篙p輕地敲擊著桌面。

    電話那端的兄長笑了：“你怎么會這么想？是他說的嗎？”

    “不是，是我自己這么想。”賀橋盡職盡責(zé)地扮演著一個在溫室里長大的傻弟弟，即便有憂愁也是短暫的，“對了哥，我剛才看見一輛款式特別酷的新車。”

    作為一名初來乍到還在探索期的穿書者，他打算暫時先維持原主的人設(shè)。

    同父異母的哥哥賀霄總是對他有求必應(yīng)：“周末我陪你去挑顏色。”

    “謝謝哥。”賀橋興奮之余，嘆了口氣，“爸又要說我亂花錢了……”

    “不會。”賀霄笑道，“不告訴爸就行了，這是我送你的。”

    在兄友弟恭的氣氛里，兩人聊了些日常瑣事，隨后賀霄又將話題轉(zhuǎn)回了這場相親。

    “之后還想再見池先生嗎？”賀霄十分耐心，“他是一個特別的人，我覺得你們很合適。”

    “是嗎？”賀橋表現(xiàn)得有些猶豫，“我不知道……再說吧。”

    池雪焰已經(jīng)拒絕了協(xié)議結(jié)婚的提議，因此賀橋打算靜觀其變，再做打算。

    他提出這個建議，一方面的確是不忍心看到此時還很正常的池雪焰落得悲慘結(jié)局，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把這位危險的反派提前固定在一個互不干涉的安全距離里，化被動為主動。

    賀霄很有分寸：“好，那你們先試試私下相處。”

    手機聽筒里傳出兄長柔和的聲音，一旁瓷白的咖啡杯靜靜立著，把手上殘留的體溫早已消失，賀橋不禁回憶起那抹熱烈至極的紅發(fā)。

    所以，這位特別的惡毒反派，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職業(yè)？

    書里的池雪焰在認(rèn)識陸斯翊后，幾乎放棄了其他所有的愛好，也就沒有提到他過去在做些什么。

    賀橋莫名地生出幾分好奇，在某個瞬間，甚至想開口問安排了這次相親的賀霄。

    緊挨著窗外彌漫的燥熱盛夏，他結(jié)束了通話，順手扯松領(lǐng)帶，掙開襯衫最上方的紐扣，擺脫緊繃的束縛后，隨之松了一口氣，也提醒自己別再想了。

    不應(yīng)該對反派產(chǎn)生好奇心，這是件危險的事。

    擺在桌面上的手機輕輕震動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