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掌柜反倒遲疑了，“蘇掌柜還沒走呢？是不是太早了？”

    他還是不愿得罪蘇掌柜，畢竟那是位留學生，又得東家信任。

    秦無雙擺手，“我讓他過來不是頂替蘇掌柜，是想讓他幫忙管個廠子。”

    陳掌柜松了一口氣，“那行。我明兒就讓人過來。”

    第74章

    翌日,陳掌柜將人帶過來了，秦無雙考過對方,確實是個有本事的。不僅識字,而且做事也仔細。

    她開個拖拉機廠就是為了往外租，掌柜必須得識字。

    除此之外，還得招壯勞力開拖拉機,這塊交由對方負責。他也表示沒問題。

    秦無雙再三提醒她，“我找不到師傅教他怎么開,只能靠他自己摸索。壞了也沒事,我可以找人修。”

    張掌柜點頭，“放心吧,我一定會看好機子。”

    談完正事，張掌柜先回去了。

    轉(zhuǎn)眼過去幾日,陳掌柜拿著一份報紙跑到秦無雙面前，告訴她一件大事,“蘇掌柜登報跟父親斷絕父子關(guān)系。”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不禁愕然。

    秦無雙接過報紙，順著陳掌柜指的方向看去，還真是一份登報聲明。

    小華小樂也巴巴湊過來看,就連蘇錦繡和吳媽也勾頭看過來。

    這時候登報離婚很常見,但是登報斷絕父子關(guān)系卻是頭一份。這……

    吳媽激動得拍大腿，“這蘇掌柜不孝啊。父母養(yǎng)大了他，還供他出國留學,他翅膀硬了,就要跟父親斷絕關(guān)系,這……太不孝了。”

    她是母親,天然站在父母這邊。

    小華和小樂更多是覺得匪夷所思,兩人看向秦無雙，不太理解蘇掌柜的用意，“東家，他登這個聲明有什么用？”

    秦無雙也不知該如何回答，要是擱現(xiàn)代肯定不管用。現(xiàn)代只要是親生父母，一輩子都斷絕不了血緣關(guān)系。但是這年代估計能行。

    陳掌柜顯然跟吳媽是一個想法，他直搖頭，“年輕人太沖動了。好好勸老爺子，怎么能如此傷老人的心呢。”

    小華瞥瞥嘴，“我看那老頭是個不講理的，蘇掌柜脾氣這么好，都受不了他，肯定是他不對。蘇掌柜是被逼急了眼才出此下策。”

    他說完，還眼巴巴爭求秦無雙的意見。

    秦無雙還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要不是現(xiàn)代登報不管用，她也想跟她的親生父母斷絕關(guān)系。

    她看著吳媽和陳掌柜不贊同的模樣，忍不住替蘇望亭說好話，“未經(jīng)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在我們眼里，他爸只是頑固一點。可能在他眼里，備感壓抑。沒有真正生活在一起，你們是不會懂的。”

    眾人低頭沉思。年紀大的兩人都從她話里聽出了潛臺詞，或許東家也是跟父母不和，所以才逃出來的。

    兩個孩子聽不懂這么文縐縐的話，見大家不說話，不解地撓撓頭。

    小華眼睛尖，無意間掃到外面，扭頭叫人，“蘇掌柜，你來啦！”

    眾人聞聲看去，只見蘇望亭正站在外面，也不知何時來的。

    他的出現(xiàn)令吳媽和陳掌柜都有些尷尬，畢竟兩人剛剛算是間接批評他。

    蘇望亭沒將視線放在他們身上，而是看向秦無雙，眼里多了幾分異樣的神彩，在他們看過來時，他又很快收斂心神，想跟她談事情。

    秦無雙請他到會客區(qū)，給他倒了一杯茶。

    蘇望亭雙手攥著茶杯，好半天不說話。

    秦無雙冬天就懶得動彈，也沒有催他，就這么一直等著，直到蘇望亭憋不住開了口，“東家，你看到報紙了？”

    秦無雙聳了聳肩，點頭承認。他剛剛沒聽到嗎？不應(yīng)該吧？

    蘇望亭抬頭看了她一眼又飛快低下，聲音有些艱澀，“你就沒什么想問的嗎？”

    秦無雙有點尷尬，八卦人被當事人看到了，“我只是你東家，這是你個人的私事，我沒有過問的必要吧？”

    她閑得慌！要不是剛剛吳媽和陳掌柜都批評他，她壓根不會說他的是非。

    她打量她他一眼，他眼睛有些紅，顯見斷絕父子關(guān)系并沒有讓他輕快，反倒是痛苦極致后的無可奈何。

    蘇望亭扯了扯嘴角，“如果我家人都能像你一樣尊重我的隱私就好了。”

    秦無雙張了張嘴，想問他出了什么事，到底沒有開口，“別想那么多，或許他們有一天會明白你的。”

    蘇望亭卻似是找到了傾訴對象，“他讓我娶妻，但是我真的不喜歡那個女子。”

    秦無雙挑了挑眉，好吧，民國也有不少包辦婚姻，蘇錦繡就是在不知情的時候被離婚了。蘇望亭好歹沒有登報離婚，他只是先與父親斷絕關(guān)系，拒絕對方為他包辦婚事。不得不說夠魄力。

    民國才子們出國留學，受西方思想影響，反對君主制，反對封建大家族的束縛，反對包辦婚姻。

    第一條是最容易的，因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皇帝了。反對它的人很多，法不則眾嘛。就算偽滿政府登臺，也成不了氣候。

    第二條和第三條通常會聯(lián)系在一起。許多文人違逆不了父母，就開始將就包辦婚姻，然后在外面談一個志同道合的妻子，也就成全了他的先進。

    這樣的行為在民國尤為常見。現(xiàn)代人對民國才子的行為也是各有各的看法。

    秦無雙有些弄懂了，“所以你為了打消他的念頭，就主動登報跟他斷絕父子關(guān)系。這樣他就沒資格為你辦婚禮？”

    盲婚啞嫁真可怕，新郎不在，居然都能成親。

    蘇望亭頷首，“我只能想到這一個辦法。我知道讓他丟人了，可是我實在找不到更好的辦法。我的同學給我出主意，讓我娶了她，而后再登報離婚。可是我這樣耽誤她的終生幸福，總歸不好。我只是跟她沒有共同語言，但她本人并沒什么錯。”

    秦無雙用贊賞的眼光看著他，“如果是這樣，那我支持你。舊氏女子處境本就艱難。何苦再給她雪上加霜。”

    蘇望亭赤紅的雙眼總算有了點笑模樣，登報以來，他就被親朋好友罵得狗血淋頭。他承受極大的心理壓力，聽說父親被他氣病倒了，他心里的負罪感就更重了。他覺得自己沒做錯，但是其他人都說他錯了，他也難免懷疑起自己。現(xiàn)在聽到一聲肯定，就好像久旱逢甘霖，渾身都覺得舒爽。

    他看著秦無雙真誠道歉，“東家，真的很謝謝你。你的肯定讓我覺得自己還不是無可救藥。”

    秦無雙失笑，想起之前的事兒，“走！我請你吃頓好的犒勞你。人生這么短暫，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今朝有酒今朝醉，以后想喝都沒得喝呢。”

    蘇望亭點頭，“好。”

    兩人走出房間，秦無雙帶著他一塊去中餐館，要了個包廂，點了一桌好菜，還特地要了一瓶好酒。

    蘇望亭大概是真郁悶，只吃了一丁點菜，就開始猛灌自己，沒一會兒就有了醉意，開始說起了胡話。

    “東家，我真的很不服氣。”他雙手拍打桌子，桌上的酒盅跳了兩下摔倒，酒水沿著桌沿灑到地上，流到他衣服上，他卻渾然不覺，又將酒盅扶好，又斟滿一杯，苦惱地抓著自己的頭發(fā)，臉頰飛起一抹駝紅，“明明是我自己的婚事，為什么我不可以自己做主？我已經(jīng)脫離家庭了？他還是不放過我。”

    他似哭似笑抱怨著，“什么都要我聽他的？！我不想當官，他偏要我當！我不想娶的妻子，他非要我娶。我都這么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不是他的奴隸。”

    “我好累啊！”

    秦無雙是個很好的聽眾，就坐在他對面時不時應(yīng)和兩聲，但她不是個好的傾訴人，壓根沒有開導他，只顧著吃菜，桌上一半的菜都進了她的肚子。

    等她吃飽喝完抬起頭，剛才還醉得胡言亂語的人此時趴在桌上，安靜得像只小白兔。見過沉穩(wěn)干練的他，倒是沒見過這么溫順的樣子，反差有點大，秦無雙覺得挺可樂的。

    秦無雙拍拍他腦袋，“以后會好的。”

    可惜蘇望亭已經(jīng)聽不到了，秦無雙讓中餐館老板把剩下的菜打包，又叫兩個伙計將人扶到她的廠子。

    秦無雙拿著睡衣，敲開蘇錦繡房間的門，“今天麻煩你了，我跟你睡一間。”

    蘇錦繡請她進來，看著她熟練換衣服，忍了又忍，“東家？你有沒有覺得蘇掌柜看你的眼神不對勁？”

    秦無雙掀開被子躺了進去，“當然不對勁。我是他東家，他肯定怕我辭退他嘛。他現(xiàn)在跟父親斷絕關(guān)系，要是連工作都丟了，你想想他還怎么過活。”

    華國的孝道思想是根深蒂固的，敢跟父母斷絕關(guān)系的人會被別人看不起。

    蘇錦繡張了張嘴，她不是這個意思。東家怎么會這么想？可看著東家手撐下巴，眼里似是帶了幾分女兒家的嬌俏，她會心一笑。看來東家也不是一無所知嘛。

    **

    “東家，前面有人找。”

    秦無雙正在視察鉛筆廠，看著福利院的孩子們套好鉛筆，將盒子疊放整齊，然后詢問孩子們念書情況。

    孩子們奶聲奶氣回答，“上學特別有意思。”

    他們只有學校放假才有空過來幫忙，東家讓他們以學業(yè)為重。難得來工廠幫忙就是他們最幸福的事情，因為工廠的飯菜非常好，吃的大米飯，還有魚有rou。特別好吃。

    秦無雙摸摸孩子們的腦袋，然后看向門口的小華，走了出去，“誰啊？”

    小華撓撓頭，“是蘇掌柜的父親。”

    秦無雙腳步一頓，“找我的？”

    小華點頭，“是啊。”他有些心慌，“東家，他這么可惡，我去租界叫蘇掌柜過來吧？”

    秦無雙想了想，點頭，“去吧。”

    到了小洋樓，秦無雙將人請到會客區(qū)，小華則是叫了輛黃包車，坐上后，就沖對方道，“去租界。”

    蘇父仔細打量這會客區(qū)，全部是西式裝修，水晶燈，大理石地面，就連桌子的樣式也是西式的。怪道兒子被她迷得團團轉(zhuǎn)。

    秦無雙倒了一杯茶。

    蘇父淺淺飲了一口，淡淡道，“劣質(zhì)茶，不識貨。”

    秦無雙聳了聳肩，沒有放在心上，交疊雙腿翹起了二郎腿，“您找我有事？”

    她的動作隨意，半點沒有大家閨秀的氣質(zhì)，蘇父這樣的老學究半點看不上，嫌惡地皺了皺眉，“你可知道我給望亭定了一門親？今天本該是他成親的日子。”

    秦無雙原本想裝作不知道，但是想想還是點頭了，“知道啊。但他不是登報跟你斷絕父子關(guān)系了嗎？”

    她直往人心窩戳，可把蘇父氣得夠嗆。昨天他被老朋友笑話，全都在指責他教子無方，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現(xiàn)在被個小輩寒磣，臉都丟盡了，他憋了半天，才將自己心里那點郁氣憋回肚里，但是一開口就控制不住，“你父母就是這么教你的？”

    秦無雙手撐下巴，“您老有什么話直說，想要管教兒子，你就回家教。我又不是你女兒，你憑什么用這種批評的語氣管教我？”

    這話就差明說“你算老幾”，蘇父氣得手都哆嗦了，“你！你如此沒有教養(yǎng)。我們蘇家絕對不會同意你進門。”

    秦無雙差點被氣笑了，哈了兩聲，“蘇……老爺子，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兒子只是我的工人，我們之間除了雇傭關(guān)系，沒有任何男女之情。我什么時候說過我要進你們蘇家的大門？拜托你別犯了舊氏男人的壞毛病。把一切罪都推在女人頭上。你就承認吧，你兒子離家出走，跟女人沒關(guān)系，他純粹就是不想再受你擺布。是你的嚴厲讓他覺得壓抑。他受不了了。懂了吧？”

    蘇父捂著胸口氣了個倒仰，手里的拐杖差點拿不住，一只手還指著秦無雙，“你”個不停。

    秦無雙朝他得意地笑了笑，“我怎么了？我有說錯嗎？”

    蘇父憋了半天，臉都漲紅了，拐杖一直敲擊著瓷磚，他強壓住心頭的火氣，“好！既然你跟他沒關(guān)系，那你把他辭了。”

    秦無雙笑得越發(fā)暢快，“你算老幾啊，教我做事。我要請什么人，想做什么生意，用得著聽你的話？！”

    蘇父接連被她拒絕，在他心里，這個女人不安于室，說話又沒分寸，只會忤逆長輩，他心里升起無限惡感，“你？你如此沒有教養(yǎng)，你可知道我是誰？”

    秦無雙抱著胳膊，“老爺子，你都活這把年紀了，還不知道自己是誰？還要我來告訴你嗎？您該不會是老糊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