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風華 第2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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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囊里放著沈時硯的腰牌,還有張字條,憑著燭光,楚安看清了上面的字跡。 “查李河。” 楚安意識到了什么,走到王常景面前,低聲問道:“王爺什么時候問的你有關李河的事情?” “就是......下官堅持李河撞見過我和李氏那天,王爺后來讓流衡來問的。” 怪不得。 楚安恍然,他就說為何當天去邵宅時,不見流衡的身影。 “你可知李河家具體在哪?”楚河問管事。 管事點頭,帶三人頂著風雨來到村莊最偏僻的一角。管事指著十幾步遠的一間小破屋,道:“那就是了。” 幾人正要過去,忽聽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冒出一聲綿長沉重的“吱”,一個大漢從破屋里走出,站定在屋檐下,瞇著眼,打著哈欠,迷迷瞪瞪地解開褲腰帶,然后便是一陣融進雨中的水聲。 四人同時頓住腳步,管事愕然地張了張唇,低聲喃喃道:“李河家什么時候住了人......” 一語未了,那大漢似乎是注意到了他們這邊的動靜,偏過頭,和楚安隔著夜色和雨幕對視一眼,下一秒,提起褲子,拔腿就跑。 楚安立馬意識到不對,正要去追,身側的流衡已經丟了雨傘,一個箭步沖了上去。少年身姿矯健,沒幾下便把大漢制服。流衡的膝蓋死死壓在大漢的背脊處,將他胳膊以一個正常人無法做到的姿勢往外用力一翻。那大漢的頭重重嵌進泥濘中,疼得齜牙咧嘴,渾濁的雨水趁機涌進唇齒間。 短短幾秒,楚安看得心驚rou跳。 王爺不在,這孩子跟脫了韁繩的野馬一般,下手絲毫不留情。 “狗兔崽子,放開你爺爺!”大漢嘶喊道。 流衡面無表情地加重力道,硬生生地把大漢的兩條胳膊咔嚓折斷,夜幕里,又是一陣凄厲的鬼哭狼嚎。 楚安連忙走過去,一邊給流衡撐傘,一邊半蹲下身,審問大漢:“你是誰?為何會出現在李河家里?” 大漢聽到李河這個名字,慘叫聲明顯一頓。 楚安趁機掏出腰牌,懟到大漢眼前,沉聲道:“老實交代。” 大漢驚慌失措道:“不關我事啊!都是李河讓我干的,都是他,貴人要殺要剮,只管沖著他去,我就是、我就是拿錢辦事,僅僅替他看著人。” 楚安皺眉:“看什么人?” 大漢顫顫巍巍道:“就、就在他那破屋里,床塌下有個暗道,里面關著一群因吳中水患流浪至此的......難民。” 管事沒能反應過來,恍惚道:“關著他們做什么......” 還能做什么。 殺人,剔骨,制瓷。 一股宛如毒蛇般的冰冷涼意,順著楚安的脊骨攀爬至四肢,他憤然起身,讓管事和王常景看住大漢,自己和流衡沖進破屋,找到了大漢所說的暗道。 狹道逼仄短小,楚安把蠟燭從燈籠里取出,攏著火,率先走了進去。沒一會兒,繞過一處拐角,幽暗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昏黃燭光。 看清里面的場景,楚安的雙腿牢牢地釘在原地,渾身血液陡然凝滯,憤怒得牙齒都在打顫。 狹道的盡頭,是一個近乎封閉的坑洞。二十幾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一.絲.不.掛,布滿淤青。他們脖子上被拴了一根粗短的鐵鏈,而鐵鏈的另一端被嵌在石縫中,完全限制了他們的活動。 地面上,是隨處可見的糞便和食物殘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嘔吐不已的惡臭。 如今已是夜深,好多人都已熟睡,有幾人睜著眼,望了過來,神情麻木,對這兩個陌生人絲毫沒有任何反應。 像是早已丟棄了求生的本能,所有意志深深地爛進絕望中,不見天日。 楚安紅著眼眶,一陣來勢洶洶的酸意涌上,饒是他極力忍著,那既guntang又冰涼的淚水還是滾落下來。 他側過身,看向流衡,啞聲道:“去找些衣服來。” - 看完信后,車廂里的三人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畜生。”顧九硬生生地從后槽牙間擠出兩個字。 高方清收起一貫的散漫,頭倚著廂壁,看向沉沉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而沈時硯收好信件,淡薄的唇瓣緊緊抿成一條鋒利的直線,片縷月光躍進車廂,在他的眼底投出一片混沌陰影,寒芒破出。 “快。” 一聲令下,馬鞭高高揚起,重重落下,車轱轆飛速轉動,駛向張家村。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三人在村口處下了馬車,借著月色,走到李河的住處,卻發現房門虛掩著,人并未在家。 三人推門而入,顧九走到木桌邊,用火折子點燃蠟燭,幽幽光線映亮了四周的黑暗。 高方清看了眼床榻上半掀的被褥,猜道:“人應該是半夜出去了。” 這個時辰能去哪? 顧九蹲下身,看到原本黏在地面上的石蠟全都消失個干凈,又連忙去木架旁邊看那竹桶,亦是如此。 顧九斂眉,應是上次那話讓李河做了準備。 她微抬下巴,視線從原來滴著石蠟的地方,投向位于正上方的房梁。 顧九看了眼高方清:“高少卿,你能躍到那上面看看有無凝固的石蠟嗎?” 話音落下,高方清借著墻壁,一個翻身躍起,如顧九所愿跳到梁木上,點點頭。 果然。 顧九抿抿唇,對沈時硯道:“閣樓走水時,李河確實不在修內司。但是,那大火也的確是他放的。” 說罷,顧九轉身從李河屋里搜出一把蠟燭,一一點燃,置于房梁正下方。然后把竹桶里的雜物倒出,唯獨留下一捆繩子。她走到房梁下,用繩子穿過竹桶兩側的爛洞,系上一個死結,用力將竹桶拋向房梁,讓高方清接住,懸在梁上。 顧九把繩子一段系在桌腿上,吹滅桌上的蠟燭,扔給高方清,讓他點燃后,用繩子壓住,橫放在房梁上,一滴蠟油搖搖欲墜,掉入竹桶中。 “就是如此,”顧九淡淡道,“李河用竹桶盛了易燃的油,結合王常景說的,他聽見一聲悶響,應是李河又在閣樓上撒了硝石,只不過為了避免惹人懷疑,控制了量。” “當房梁上的蠟燭慢慢燃燒,火焰隨著蠟燭的縮短,逐漸靠近壓住它的繩子,最終麻繩被燒斷,致使竹桶失力掉落,里面的油傾灑而出,觸碰到擺放在地面上的燃燭,火勢便立即滔天。” “上次我們來此處時,地面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石蠟,應該就是李河在家中提前演練時,所留下的痕跡。” 顧九道:“只要反復實驗,再控制好繩子和蠟燭的粗度,就能粗略估計出竹桶會什么時候掉下來。” 邵副使臨死前緊緊攥住繩結扣,也許就是想告訴他們,這場謀殺和繩子有關。 “閣樓走水那晚,李河應該是提前布置好這些后,折返回張家村,再悄悄弄破東家老婦的房頂,一邊借此制造不在場的證據,一邊憑著房頂的高度,觀察閣樓那邊的情況。” 顧九看向沈時硯:“王爺可派人去問問汴京城所有賣油和蠟燭的鋪子,李河布置這些,肯定會大量購買這兩樣東西。” 尤其是蠟燭。 李河不可能在家中演練時往竹桶里放油,但蠟燭一定是必不可少的。 “還有邵副使摔的瓷器,”顧九沉了沉聲音,“并不是李河所說的青瓷,而是那個畫有徐氏的骨瓷。” 邵賈前往柳家灣調查骨瓷一事,回到汴京后,又繼續調查,察覺到這可能與李河有關。憑邵副使那脾性,以及和李河的關系,自是當面質問。而李河知道徐氏的病情,于是燒制了印有徐氏畫像的骨瓷,想以此來堵住邵賈的嘴。 可李河還是低估了邵賈心中的原則感和正義感。邵副使把骨瓷摔得粉碎,兩人徹底撕破臉。但至于為何邵賈拖了一天,沒有自己上報官衙,可能是李河賣慘或是說了一些別話來拖延時間,并趁機準備謀殺。 至于那治療癆癥的藥材,顧九猜應該是李河知道官差遲早會找到邵賈家中的骨瓷碎片,便想以此混淆眾人視線,卻不想誤打誤撞,邵賈還真患上了癆癥。 遠處天色漸漸泛青,隱隱聽到幾聲雞鳴。房梁上的高方清正欲跳下,眼風掃過半開的窗戶,神情一變。 不等顧九偏頭看過去,眼前一抹白影晃過,高方清躍出窗戶,追了出去。顧九和沈時硯連忙走到院中,恰好看到高方清將李河踹倒在地,一只腳毫不留情地踩住李河的頭,撩袍蹲下。 李河劇烈掙扎,高方清有些不耐煩,拔出藏在長靴中的匕首,冷冷地插在距離李河鼻尖不足半寸的地方,滿臉疲憊:“為了你這破事,我一天沒睡。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很累,別讓我再浪費力氣。” 高方清回頭看向顧九,讓她幫忙遞個繩子,兩人合力將李河緊緊捆住,扔進屋里,關上門。 沈時硯把楚安寄來的書信在李河眼前展開,語氣淡漠:“你可認罪?” 李河自知已是鐵證如山,再難狡辯,所幸破罐子破摔,嗤笑道:“我有什么罪?老子沒罪!他們那些人都是從吳中流浪至此的難民,無家可歸,食不果腹。要不是我收留他們,給他們吃,給他們住,這些人早就暴尸荒野了,哪能活到現在!” “有罪的是這世道!是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狗屁父母官!大宋官職數不勝數,朝廷年年要費多少錢在你們身上,而這些銀錢又是從哪里來?”李河哈哈大笑,神情猙獰,“自是我們這些被苛捐雜稅所抽血扒皮的可憐人。所以殺死他們的不是我,是你們,是你們!” “啪——” 清脆有力的巴掌聲響起,李河臉上出現一個鮮紅的印痕。 李河破口大罵:“臭娘們!” 顧九又甩過去一巴掌,硬是將李河的頭打偏過去。 “借口!”想到楚安在信中的描述,顧九氣得手指發顫,“官員若有罪,自有律法懲治。你背德敗行,把那些難民當成豬畜一般圈養宰殺,明明是儈子手,卻偏偏把自己粉飾成救世英雄。邵副使何罪?和這一切毫不相關的明月何罪?那些被你燒成骨瓷售賣的人何罪?可憐的是他們,不是你!”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應該能進入第三個副本“喜喪”了吧(忐忑) 第29章 骨瓷 “這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幫你善后。” 窗外, 天光徹底大亮,村民陸陸續續地扛著家伙什,忙碌起來。炊煙裊裊, 雞鳴狗吠,似是祥和一片。而窗內, 又是另一副截然不同的場景。 顧九下了狠手的兩巴掌, 絲毫未將李河的良知打醒,他罵罵咧咧個不停, 全然不把三人放在眼里。 顧九忍著怒火:“邵副使待你不薄。” “沒辦法啊,誰讓他多管閑事,非要查骨瓷。他要是不死,死的可就是我!” “所以,李氏也是你殺的?” “是啊,”李河爽快承認, 咧嘴笑開,“那個蕩.婦整天勾三搭四, 我這也算是替天行道了不是。” 沈時硯看著李河這副不知悔改的模樣,眼底冷意愈沉:“吳中難民雖多,但若單憑你一己之力, 是萬不能悄無聲息地壟聚如此多人。而你在汴京生活近十年,同要兼顧百里之外的柳家灣,豈是易事?” “誰在幫你?”沈時硯冷下聲來,“吳中?饒州?還是......汴京?你若說出謀劃制瓷一事的幕后人,本王可酌情量刑。” “哈哈哈哈酌情量刑?”李河笑得癲狂,語氣不屑, “我殺了那么多人, 按照宋律死百次千次都不為過, 左右都逃不過一個死字,我有何畏懼!” “你猜的沒錯,制瓷單憑我一個無權無勢的小人物,自是難以做到如此,”李河張狂道,“吳中那么多難民,周遭地區的治安卻沒受此影響,寧王啊,你猜,到底還有多少人被囚禁在不見天日的牢籠里,等著被宰殺?你想知道,可我偏不告訴你,哈哈哈哈寧王你那么聰明,有朝一日,定是能找到那些人的尸骨——哦不對,應該說是碎尸。” 李河猙獰道:“老子就算是死,也要拉著那些人給老子陪葬!” 顧九指甲深深地嵌在掌心中,恨不能現在就將這孫子用刀捅成篩子。 沈時硯卻道:“是汴京中人罷。” 李河臉色一僵。 沈時硯語氣愈發緩和:“讓本王再猜猜,你今日夜出,就是為了見幕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