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抽煙的姿勢，應(yīng)當(dāng)被封存在博物館，作為性感在現(xiàn)實(shí)的注釋。

    別停云仍陷在回憶里，她不喜歡香煙，更不喜歡抽煙的人，可是與女人分離后，她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次記起那雙交迭的長腿，還有纏繞著煙草味道的纖手。

    一個長相清秀的女人，本是書香門第家境殷實(shí)，無奈橫遭變故讓她父母雙亡，從此無依無靠孤身一人，后來欠下巨債無力償還站街賣身…這身世，哪怕是她這種偵探小說作家也可以硬著頭皮寫出一部經(jīng)典虐戀言情大作了。

    怎么會這么戲劇性？故事的每個轉(zhuǎn)折檔口都這么…這么…這么經(jīng)典這么熟悉…而且很多氣口甚至好像就是為了小說準(zhǔn)備的——吊起讀者對最后主角逆天改命的好奇，盡量鋪墊坎坷的身世，不公的遭遇。

    別停云的心里突然升起不好的預(yù)感。

    “你怎么欠下的債呢？”

    那天晚上別停云問道，女人無奈地笑笑，她的動作好像精心設(shè)計過一樣，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是諷刺。

    女人的手輕輕撩起微卷的頭發(fā)，她低下頭，似乎這段不堪沉重的往事?lián)糁辛诵母C，在抬起頭時，臉上帶著說不出來的悲戚和堅強(qiáng)。

    “我沒讀完書，肄業(yè)，找不到好工作也沒有親戚愿意幫忙，想著投點(diǎn)股票或者做點(diǎn)買賣保障一下自己未來的工作，錢剩的不多都讓我拿去投資了，股票嘛，三千點(diǎn)進(jìn)場五千點(diǎn)割rou，到頭來賠了個溜兒干凈。”

    “你全投了？”

    “對。”

    “什么公司。”

    “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的道理我還是懂的，投了三四家，有光感，權(quán)達(dá)，還有星輝咖啡。”

    別停云的回憶于此停止，她看著電腦，突然就猶豫了起來，要是查了…出來的結(jié)果一定非常令她糟心。雖然這樣想，可別停云還是在猶豫之后打開了瀏覽器搜索一幾年的股票行情，三個公司挨個查過后，房間里那一聲長長的嘆息格外無奈。

    而她又失聲笑了起來…

    被騙了，一個懸疑偵探小說作家被一個站街女給騙了。

    還是兩次。

    她抬手想要刪除才寫了幾千字的草稿，可是看著屏幕上的字字句句突然又有點(diǎn)猶豫。

    小說本來就是真假參半，或許她可以試著寫下去？

    別停云本不希望自己的書中有任何一個地方是不真誠是糊弄的，但看著密密麻麻的字符，帶著疑惑順著靈感又繼續(xù)敲起鍵盤。

    “喂，您好。”

    “別小姐。”

    別停云沒有停下打字的手，她一時之間竟然沒有分辨出電話那頭的聲音是誰。

    “不記得我了嗎？11月1號的晚上。”

    別停云一愣，心臟狠狠地收縮了一下，她看著陌生來電的顯示心里升起難言的憤慨。

    好啊，地獄無門你自來投！

    “當(dāng)然記得您，女士，有什么事？”

    “嗯，我想約你再見一面。”

    電話那頭女人字字句句都很清晰，聲音聽起來都格外清新脫俗，可別停云心里滿是惡心。

    “我想我們還可以繼續(xù)合作，所以就給你打了電話。”

    “繼續(xù)合作，您確定？”

    “我給你地址，來不來隨便你。”

    別停云聽著手機(jī)里傳來斷線的聲音，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yīng)，她看著亮堂堂的屏幕，明白其實(shí)這個女人是在吊她的胃口，她決定赴約，這個女人敢騙她的錢，下場只有進(jìn)局子。她迅速收拾好自己，換上一副全新的眼鏡，按照女人給的地址來到了一個破舊的小賓館的門口，不一會兒就聽到女人夾著嗓子嬌滴滴的笑聲，然后一個帶著口罩，打扮得體的男人摟著她的腰同她走出來，看見了戴著眼鏡帽子口罩一副特務(wù)打扮的別停云先是一愣，然后在女人耳邊耳語幾句，女人被逗笑了連罵幾聲討厭。

    女人畫著橫飛的眼線，一身暴露的衣服，笑起來更顯得老氣橫秋，別停云看著她和那個男人親昵得樣子，不自在地別過臉去。

    不過這倒是個很好的情節(jié)，可以寫進(jìn)書里。

    好不容易送走了那個男人，女人馬上收起了笑臉。

    “所以我們要在這里談嗎？”

    別停云問她。

    “樓上，便宜，我出錢去那種高檔酒店談，那這一天就白干了。”

    女人手伸進(jìn)包里，摸了半天摸出空的煙盒，翻了個白眼。她先別停云一步要往里走，別停云看了一眼周圍，叫住了她。

    “等等，”別停云不想表現(xiàn)得自己好像嫌貧愛富，勢利又沒素質(zhì)，但是她確實(shí)不想在那種臟兮兮的小賓館里呆著，而且她也有點(diǎn)餓了，“你吃飯了嗎？”

    “沒有。”

    “要不我來定地方吧，我有時間，我們可以一邊吃飯一邊慢慢談。”

    女人又露出一副看傻子的表情，嫣紅的唇抿了抿，最終也沒拒絕。

    別停云特地要了包廂，她并不擔(dān)心女人半路逃跑而自己拿不下她，哪怕她穿著五厘米的高跟鞋。

    “你想告訴我什么呢？”

    女人從包里掏出一本書放在桌子上，開門見山直接說道。

    “別停云小姐，你那天給我的名片上可沒寫你是那樣的大人物啊…”

    是她的新書，馬上就要改編成電影了。

    “你拿了我的錢，還需知道這些嗎？”

    “確實(shí)不需要的，”女人笑了笑，她翻開書，看著里面對別停云的介紹，笑了起來，“我看過你寫的書了，還看了一點(diǎn)由你的書改編的電視劇。我原以為你是個記者，想從我這套點(diǎn)小故事，沒想到原來是名譽(yù)全國的大作家。”

    “那又怎么了？”

    “大作家，你這些書都是偵探小說，內(nèi)容和你那天問我的問題根本不著四六，我不知道你想寫什么，但是一定和你以前的書都不一樣對嗎？”

    女人看著她，眼神好像要把她燒出個窟窿。別停云反倒笑了，她直截了當(dāng)宣布女人已經(jīng)差不多入獄。

    “我說過你不可以跟我撒謊，但是你沒做到，女士，你不仁義，也別怪我無情。我不需要一個人來騙我的錢還有時間，這頓飯就當(dāng)我給你送行了，咱們法庭見。”

    別停云連菜都不等了，拿出手機(jī)就準(zhǔn)備報警，女人卻好像早就料到了一樣緩緩開口。

    “你說你到底是傻還是天真啊？跟一個靠出賣自己的人說誠信，你知道光是‘爸爸cao死我了’這種謊我說過多少次嗎？光是年齡我又撒過多少次謊？”

    別停云撇頭看她，女人臉上擺著笑容，看她的眼神里多是憐憫。

    憐憫她天真？

    “我其實(shí)沒怎么對你說謊，但確實(shí)隱瞞了一些事實(shí)，如果你有興趣，現(xiàn)在可以講給你聽。”

    “我憑什么相信你？”

    “不憑什么，反正我現(xiàn)在講的不要錢，你自己決定。”

    “你，不要錢？”

    這句話讓別停云十分不解，她愣在原地看著濃妝艷抹的女人，女人點(diǎn)點(diǎn)頭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為…”

    那句話還沒有問出來，服務(wù)員端著精致的菜肴魚貫而入，別停云舔了舔唇，裝作沒事一樣關(guān)掉了顯示著110的屏幕。

    桌子上的菜熱氣騰騰，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卻如冰封萬里。別停云有些后悔應(yīng)約而來了，她最討厭欺騙和隱瞞，這個女人幾乎在踩著她的底線左右騰挪。

    “你不要錢，那你想要什么？”

    女人沒直接回答，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菜，笑容明艷又嫵媚。

    “好餓，先吃飯吧。”

    別停云沒有怎么吃，她時不時抬頭看一眼面前的女人，或是在備忘錄上寫點(diǎn)什么。女人吃飯如同小朋友寫作業(yè)一樣，仔仔細(xì)細(xì)地咀嚼著而且好像在盡力吃的飽一點(diǎn)一樣，帶著夸張的認(rèn)真。

    等女人抬頭喝了一口茶，別停云才確定她是吃完了。

    “可以說了嗎？”

    “你是寫懸疑推理小說的，其實(shí)你能猜到不是嗎？你想說說么？”

    “我需要提醒你，現(xiàn)在你在爭取我的信任么？”

    女人低頭，看不清什么表情，等她抬起頭，還是一副公式化的笑臉。

    “我跟你講過，我的母親患有肝癌，她去世的時候，其實(shí)真實(shí)情況是錢還剩余一些，雖然不足以讓我衣食無憂，但是足夠支撐我上完大學(xué)。”

    沒有煙，女人似乎很不自在，別停云想起那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她唇邊那只掙扎的天鵝。煙霧似乎沾染了女人的氣味，被塑造成了女人的形狀，鬼魅飄渺，游離于空間之外。

    “而最幸運(yùn)的也是最不幸的，我并不是一個人。我還有一個小我12歲的meimei，而五年前她也查出患上了肝癌。報告一出來那天我就明白了，這個世界上哪有好人有好報，所謂的行善積德都是狗屁。她是個很活潑開朗又堅強(qiáng)勇敢的好孩子，但卻要經(jīng)受這樣的折磨。”

    “她開始接受治療之后，從沒有說過難受，但是我知道那些治療有多痛苦。我們都親眼見證過，那曾經(jīng)發(fā)生在我們的母親身上。”

    “剛開始時醫(yī)生說只有3年的時間了，希望我們做好準(zhǔn)備，如果積極參與治療還是能延長兩年生命，雖然她不想連累我，但我還是說服了她。可老天好像在捉弄我一樣，就在兩個月前，放射性治療突然對她有了很大作用，醫(yī)生說癌細(xì)胞沒有擴(kuò)散，如果治療持續(xù)發(fā)揮作用，可以做肝臟切除手術(shù)，很大概率是可以痊愈的。”

    “奇跡啊，真的就是奇跡，可我沒有錢供養(yǎng)這個奇跡。我想過去酒吧夜總會坐臺，但我酒精過敏，也想過賣個腎或者割一塊肝，又怕自己錢沒到手人先走了。日子還能怎么爛，已經(jīng)滿是窟窿了。我知道我是一塊破布，但也總有人愿意拿起來擦擦鞋。只要給錢，能治我meimei的病，我無所謂。”

    別停云不知不覺已經(jīng)雙手冰涼，她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講述得風(fēng)輕云淡的女人，心中諸多疑問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咳咳，”別停云用咳聲掩飾自己的毫無頭緒，她盡量控制自己表情慢慢的問道，“你說母親去世后留下的錢足夠讀書，看起來你也不是放棄自我那一類的人，如果有學(xué)歷文憑，找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應(yīng)該也不難吧。像這樣不穩(wěn)定的收入，你又能掙多少呢？”

    女人笑了。

    “3000左右一天吧，我也不只做這一份工。”

    三千左右？

    別停云吃了一驚，說這話的人面色實(shí)在太過平淡，感情波動還沒有剛剛吃飯的時候大，但是下午在那個男人身邊，她又笑得花枝亂顫，說話的語氣也細(xì)聲細(xì)氣的。一個普通人是如何在失望中維持這么多面孔的，她曾經(jīng)以為這種完全心灰意冷的人只存在自己的小說里。

    “那…你還差多少手術(shù)費(fèi)？”

    “六十萬。”

    錢不是問題，但人是。別停云捏著手機(jī)搖擺不定，她想報警，因?yàn)槟呐屡苏f的很真她也在暗暗懷疑，可故事如果是真的又確實(shí)可憐她。要不信她？

    荒唐，再一再二不再三，她不想再被騙一次。

    “我憑什么又相信你？”

    “呦，大作家，你想從我的只言片語為你的作品增色，是否有點(diǎn)太異想天開了，”女人站起身，看別停云的眼神除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愛，別無波瀾，“你覺得當(dāng)你身居九霄，能夠清楚爛在淤泥里的人是如何生活的么？換句話說，隔著天空與大地的距離，你就敢斷言月亮是什么顏色？我可以帶你看看我們這些人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樣的，你不信我，我自然幫不了你，但是你要是信我…”

    女人見她沒有反應(yīng)低頭瞥了一眼手機(jī)，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點(diǎn)多了，已經(jīng)耽誤開工了。

    “好吧，是我自作多情了。其次我再提醒你一句，你報警也沒用，我們那天什么也沒發(fā)生，就算你報警我蹲個三天五日就又自在逍遙了，到頭來你有浪費(fèi)了錢還浪費(fèi)了精力。”

    “順便告訴你一下，你要想告我詐騙，錢是你自己自愿給我的，也沒說有什么條件，告不成的。”

    她平靜地起身往門口走，手推開門那一刻，別停云突然叫住了她。

    “你真的覺得我那么天真告你詐騙，錄音筆的內(nèi)容雖然也不能作為證據(jù)證明你的身份，但是，”別停云站起身，她晃了晃自己的眼鏡，“這里面有你和下午那個男人幽會的視頻，你們有金錢交易而且我敢斷定不止一次，我今天出了這門舉報電話打給街道社區(qū)以及警察，你肯定涼個徹底。”

    “但是我接受，報酬是你meimei后續(xù)所有醫(yī)療費(fèi)用。”

    別停云沒有把話說的太明，不知道是自尊心在作祟還是怎的，眼前一個站街女對她的說教竟然在她心里掀起一些波瀾。她有些羞于承認(rèn)，可她向來不是高傲不謙遜的人…

    女人定在了原地，她確實(shí)沒想到這個看起來人傻錢多除了一張臉就一無是處的小女生還留了一手，她看了看別停云的眼鏡，面前這家伙這么有錢，眼鏡里藏槍她也不覺得稀奇，所以應(yīng)該是真的。

    “那視頻你怎么處理呢？”

    別停云將眼鏡扔給女人，意思不言而喻。她的這個行為確實(shí)很有誠意，但在女人眼里還是十分天真。

    “行。”

    但是這次女人并不想再坑她。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知道我的名字干嘛。”

    “我不會寫進(jìn)書里，也不會透露你的個人信息。”

    “我知道…”女人的眉頭蹙起，這是她第一次在別停云面前表現(xiàn)出擔(dān)憂，別停云忽然想到她的父親是有名民俗學(xué)家，同時，姓氏大概具有辨識性，應(yīng)該是不想讓家人蒙羞吧…

    “你可以告訴我代稱，我總要稱呼你。”

    “叫我…阿九吧。”

    聊會兒：

    詐騙的標(biāo)準(zhǔn)我也不知道，沒來得及做功課，但是我覺得這種行為應(yīng)該沒法起訴就寫了（別當(dāng)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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