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天之驕子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有關突變者的事,不是故事,而是血淋淋的事實。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所謂天之驕子,那就是沉齊光。 擁有一對關心自己的父母、富裕的家境、如油畫般輪廓深邃的漂亮面皮、做什么事情都得心應手的聰明伶俐,在成長過程中獲得所有的注目,輕易地擄獲所有人的愛,他過的太富足了,以至于他從小長成一個飽滿的人,全無一點心靈的扭曲和自卑,他富有同理心,彷彿靈魂當中有無限的愛和能量。 這是一直到他國小的事情,而他永遠記得那個改變一切的夜晚。 「小光,爸爸升職了!所以我們今天要開慶祝派對!記得要跟爸爸說恭喜喔!」母親捧著他的臉,笑容滿面的囑咐他。 「好呀!我最喜歡慶祝派對了!」 「我們小光最乖了。」母親的笑容當中有寵溺,就是這樣的笑容豐富了他的童年時光。 在他印象中,母親就是這樣的角色,溫柔婉約卻又充滿熱情,在家里都穿著樣式大方舒適的長裙,將家里的每個角落打理的整潔又溫暖。那時的他不大懂升職的意思,但是看著母親邊哼著歌邊準備菜餚的模樣,他就跟在一旁,像隻小跟屁蟲一樣跟前跟后的,被母親的心情渲染也開心了起來,跳上跳下的。 「mama!爸爸升職是什么意思?。俊?/br> mama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小光知道爸爸在政府單位工作吧?」 「知道?!顾瞪档挠昧c頭。 「因為爸爸工作很認真,所以政府要給爸爸更重要的工作喔!爸爸要維持社會秩序,把壞人都抓起來,這樣小光和mama還有其他人,都可以過上安全的生活喔!」 沉齊光聽的一雙眼睛閃著點點星光,他忍不住也開心的歡呼起來,但后來又疑惑的開口。 「mama,可是壞人不是已經有警察會去抓嗎?爸爸又不是警察,那他要抓的壞人是誰啊?」 沉齊光看著母親的眼光閃爍了一陣子,他忍不住又變得更好奇,母親拉開椅子讓沉齊光坐在上頭,她輕輕的拍了沉齊光的肩頭,「mama告訴小光,但小光要答應mama不要說出去喔!」 「恩!我一定不會說出去的!我們打勾勾!」 「爸爸他啊,要抓的是突變者?!鼓赣H那時候講話的語調他到現在都還記得,但彷彿是從那天,那個詞語徹底地成了一種詛咒,層層攀附上他們家庭,再也沒有逃離的一天。 那天,他們一家三口,愉快的吃完一桌豐盛的飯菜,最后還一起吃了沉齊光這輩子吃過最甜美的蛋糕,上頭有飽滿的草莓和清爽的鮮奶油,沉齊光開心的吃了兩塊,整個肚子都漲了起來,惹的母親嘲笑他貪吃,而父親母親拿著香檳開心的對飲,整個空間品嚐不出任何一絲不對勁,只有祝福和快樂。 但那時候沉齊光就該知道的,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單純的香甜美好,一時的快樂,都要付出代價,那天的蛋糕有多甜,彷彿就驗證了他日后要吞下的苦,他甚至幼稚的想過,要是能夠回到那天,他一定一口蛋糕都不會吃,如果知道吃了之后要面對的事情,不如從沒有品嚐過美好,這樣一來,也不會因為有那晚開心的記憶,而更顯得日后自己的悲涼。 獵捕突變者的行動,本身就像是個詛咒。 而他們家因為觸碰了禁忌,從此萬劫不復。 早在所有人都還認為突變者不過是故事當中的存在,他就已經感受到突變者是如何蠶食鯨吞著他的日常生活。 獵捕突變者,對于當時對突變者一無所知的他們來說,想要一帆風順,本就是太天真的奢望。 他親眼見證著父親如何從滿臉笑容、幽默風趣的慈父,日漸乾涸,連皮膚都變得枯槁,整個臉部線條都僵硬了起來,好像是從那天開始,父親再也不笑了,原本只是木訥寡言的父親,至此之后一語不發,不論沉齊光如何笑著試圖撒嬌,一切卻已經超乎他年齡可以解決的范圍。 父親的狀態一天比一天僵化,即便在飯桌上一同用餐,他們的視線卻完全不會有交疊,父親不是低頭看著碗就是眼神平淡地看著遠方,不論沉齊光如何搭話也不會有反應,用完餐,父親會坐在沙發上頭,像是一尊僵化的大佛,任憑沉齊光調皮的轉著電視頻道,也絲毫不吐一語,唯獨是看到政論節目里頭講到有關突變者的陰謀論,父親的眼睛閃爍了一下。 「父親你看,他們好好笑,所有的錯就只會怪到突變者身上。」沉齊光抱著一絲期待,讓電視畫面停留在父親有反應的內容,他笑著朝父親搭話。 「一切都是他們的錯?!垢赣H低啞的聲音很陰沉,聽的沉齊光陌生。 「父親,可是你看他們連蔬果歉收都說是突變者的陰謀,可是今年不是本來就因為颱風的關係損失作物收成了嗎?應該要去檢討以后的防颱措施吧?我們同學都說這個節目是在搞笑欸哈哈?!?/br> 沉齊光試圖在句末和緩的笑了幾聲,他并非是非不分的人,而他深信父親也會一同嘲笑過于荒謬的節目,然而父親卻好一陣子沒了回應,沉齊光這時看向父親,卻嚇的說不出話來。 父親緊緊咬著牙關,一向沒有生氣的眼神滿溢出怨恨怒氣,連臉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見,父親這陣子瘦了很多,骨瘦如柴的身軀滿載著深沉的恨意,與其說是父親,不如說更像是從地牢里爬出來的怨鬼,沉齊光下意識的害怕起來。 「這一切都是他們的錯!都是他們!是他們!狡詐的垃圾!只會躲!每天像水溝里的老鼠一樣噁心又陰險!都是他們害我在高層面前抬不起頭!羞辱、羞辱、羞辱!這一切都是他們錯!」 父親像是某個開關被打開來,更像是潘朵拉的盒子被推開來,父親拖著那枯槁的身體,怒吼著殘破的句子,而在那一刻的沉齊光,卻發現原來一切都已經壞了,他從沙發上站起來,狼狽的想要逃離,逃離那個不過是披著父親的皮的怪物,他心中父親的模樣正不斷被破壞,但他相信母親一定可以解決這個狀況的。 他一抬頭,卻看到傻站在后方不斷哭泣的母親,母親略過他,往父親那邊走去,她想要抱住父親,卻被父親失去神智的拳打腳踢推開了一次又一次,最后母親跌坐在地板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而父親卻像是什么都沒有感受到,只是繼續對著電視里的人咆哮叫罵。 那一刻,沉齊光知道自己心里有什么再也好不了了。 父親好不了了,母親好不了了,自己也好不了了。 如果人真的可以選擇忘記什么記憶,那天晚上的畫面,是他最想要忘記的殘忍。 每日每夜父親失去神智的畫面,脆弱無措的母親,是他最強烈的夢靨。 后來沉齊光已經學會不再去期待,一天天的過,一夜夜的夢。 父親從那天起,幾乎沒有再回家過,獨留悲傷的母親守著一個家,沉齊光每天回家面對著的,就是縮在角落里低聲哭泣的母親,看一次,他的內心似乎就會撕裂一次,終變為幾不可辨的斑駁,小時候的記憶有多燦爛,似乎就越顯得他的悲哀。 「小光,對不起、對不起,可是mama真的好痛?!?/br> 「沒關係的,我懂,我會照顧你,不要擔心?!?/br> 他將母親扶起來,一口一口的將飯菜送入母親嘴里,似乎真的只是一瞬間,他從天之驕子的神壇跌落下來,彷彿曾經有過的幸福只不過是老天爺的悲憐同情,他逐漸麻痺自己的心靈,他甚至再也不哭了,熟練的照顧起母親,日子還是要過,再怎么樣,總會有母親一起,他下定決心,要陪伴母親的悲傷。 只要撐下去,陪伴終將走過逆流成河的悲哀。 卻不知道,逆流成河的悲傷早已成為汪洋大海,見不著源頭。 是那天,他看見母親衣著整齊若無其事的在餐桌看看著雜志,那畫面熟悉卻太過陌生,母親的面容恢復光彩,神情安穩姿態優雅從容,就像小時候的那么多日常。 沉齊光一時之間站在門口,卻不敢踏進門,只怕這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