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第3節
女官在宮中多年,對此自然也有所察覺。她為難的是,“皇帝十五女,酈嘉公主便因性情不大溫順,一直未得顯德皇后賜下此書,最終只尚一三品將軍。遠在邊塞,數年不得還朝。先帝在位時,順柔長公主因掌摑駙馬,便被先帝收回了所賜《貞烈傳》,封號也從寧平二字,改封順柔。長公主淪為皇室笑柄,郁郁數年,也是近年才好了些。” 榮烺深得鄭太后鐘愛,太后娘娘喜不喜此書,皇室貴族卻皆以能得中宮所賜此書為榮。 即便是鄭皇后當年閨中時,彼時還是皇后的鄭太后,也曾給娘家侄女賜下此書。 只是…… 六月陽光,下午依舊熾熱。 穿窗而過,灑下一片明亮,正落在臨窗書案上。 案上壘著滿滿的書,被光線拉出悠長的影子。 閨中時,鄭皇后并不是姐妹中最出眾的,論相貌,她不及庶出的三妹。論才學,她不及長姐。 長姐的《貞烈傳》讀的最好,性情也最為柔順,于帝都素有賢名。 及至陛下到了大婚親政的年紀,人人都說,母后囑意的中宮人選是長姐。待圣旨頒下時,鄭皇后猶記得闔家驚掉下巴的模樣,她自己也懷疑是不是圣旨擬錯了,或是她的耳朵出現問題。 可這是不可能的事。 圣旨如何會出錯! 她的耳朵也沒出問題。 她就這樣的懵懂的進宮做了皇后。 她的《貞烈傳》讀的也不好,雖自幼學過,也僅止于能背誦罷了。 那樣薄薄的一卷書,故事即無聊又無趣,文采亦尋常。許多貴女注釋都能寫個三五本,引申出許多精妙奧義。 很長一段時間,鄭皇后都不解,為什么姑媽會選她為陛下中宮?她小時候還能打破小姑媽家表兄的頭。 因這事,年長議親,門當戶對的人家就有些艱難。 那會兒,鄭皇后都做好下嫁的心里準備。 誰知,姑媽點名叫她做皇后。 鄭皇后對女官道,“這些年,宮中談《貞烈傳》的人漸漸少了。母后也沒有再特別將此書賜給哪家貴女。不必準備。” 若事事按《貞烈傳》所言,即便尊貴如母后,亦不能掌朝政批奏章! 女官微微躬身,繼續稟道,“娘娘,徐國公過逝,徐府守孝三年。先時給公主挑的伴讀,恐怕得空出一位了。還有大殿下的伴讀,也要補一位。” “傍晚給母后請安時,再問母后的意思吧。”不論皇子伴讀還是公主伴讀,都有鄭氏子女一份,即便再有空缺,也不會是鄭家的孩子。至于是誰家孩子補上,鄭皇后是不會插手的。 鄭皇后倒是去書房挑了一套自己少時常讀的書,添在給公主的生辰禮內。 傍晚到萬壽宮請安,鄭皇后未見榮晟帝,徐貴妃因身上不好,打發宮人到鳳儀宮提前請了假。 鄭太后留鄭皇后一道用晚膳,用膳時,鄭皇后說了皇子公主伴讀的事。 鄭太后道,“酈嘉公主多年不曾還朝,論年紀輩份,她也是咱們皇家獨一份了。我有意請她來帝都住些日子,家里孩子帶過來,我也見見。” 鄭皇后聞弦歌知雅意,立刻道,“酈嘉公主與駙馬這些年都是在嘉寧關,我記得她家長子大前年來帝都述職,母后也親自見了,給了賞賜。酈嘉公主一直在封地,帝都公主府用的就少。母后,是不是先著內務司修繕一下公主府。” 鄭太后頜首,“你想的很周到,就這么辦吧。” 榮烺用膳素來是與鄭太后一起,她已經聽出來,徐家表姐空出的伴讀位,祖母有意挑酈嘉公主的后輩補上。 榮烺是第一次聽說這位酈嘉公主,喝口湯,榮烺想,一會兒得讓林mama給她講講酈嘉公主的事。要不是這次聽祖母、母后提及,她都不知道皇家還有這樣一位公主哪。 第二天早上,鄭皇后帶著妃嬪來萬壽宮,請過安后陪鄭太后說會兒話。待鄭晟帝下朝回稟朝政,鄭皇后便帶著妃嬪們退下了。 榮烺覺著父皇神色不是很好,穿著明黃的龍袍都有一種很暗淡的感覺。 她給父皇請過安,同祖母說一聲,就去麟趾宮給母妃請安了。父皇聽她說要去麟趾宮,倒是叮囑一句,“好好陪你母妃說說話。” “是,父皇。”榮烺年紀小,什么時候都是神采熠熠的,她還小大人似的反過來叮囑一句,“父皇你也好好陪皇祖母說話哦。” 榮晟帝被她這話逗笑,“去吧。” 榮烺見父親笑了,也彎起唇角,帶著林司儀一行人往麟趾宮去了。 麟趾宮內。 李嬤嬤提前讓人準備好奶食點心,榮烺一來便端了上來。榮烺已經用過早膳,并不餓,“我用過膳了,母妃早膳用的什么?有沒有好一點?” 徐貴妃依舊難掩憔悴,身上衣裳亦是素淡,對比榮烺身上華麗衣裙,愈發顯得凄楚可憐。“我沒事,你早膳都用了哪些?” “喝了一碗蟠桃粥,兩塊棗糕,今天的蒸軟羊不錯,我吃了一塊。” 徐貴妃點頭,“可見進得香。” “母妃你早上用的什么?”榮烺也很關心母親。 李嬤嬤代為回答,“娘娘在憂心公主的生辰宴,只用了一碗清淡米粥。” “這不用擔心啊,內務司擬的單子我都看過了,挺好的。”榮烺說。 李嬤嬤驚訝,“公主怎么看到內務司的單子了?” “祖母讓我看看,可有要調整的地方,我就看了唄。”榮烺覺著,內務司當差還算機靈,改的挺快挺好,挺合她心意。 “公主可還合心意?” “不錯。” “公主素來得太后娘娘喜歡,想來內務司是不敢弄鬼的。可公主生辰宴是大事,娘娘三五月前就開始cao持,只擔心他們不肯盡心哪。”李嬤嬤悵然道。 榮烺年少,只以為母親是擔心她的生辰禮,脆脆的說,“一樣樣的都在單子上擬好的,內務司怎么會不盡心呢?” “公主不知,這里頭門道多著呢。便是同等位份,同樣該得的東西,也不見得都一樣。” 榮烺從未受過虧待,誰敢虧待她啊!所以,她沒往自己身上想,而是問,“內務司是沒把母妃該得的例給母妃嗎?還是給的次一等的?若有這事,我去跟祖母說!” 榮烺沉下臉。 “不是。”李嬤嬤心下大慰,想著到底是親生母女,公主是絕不會看娘娘受委屈的。公主雖則年少,未必不能在太后跟前說上話。 李嬤嬤道,“娘娘的意思,公主的生辰宴,還是得咱們自己人盯著才好。” 榮烺更不明白了,“不是一直是母妃為我主持的么?” 終于說到要事上,李嬤嬤嘆口氣,“公主不知,昨日太后娘娘便讓皇后娘娘接掌宮務了。” 此時此刻,榮烺才算明白李嬤嬤是什么意思。 她盯著李嬤嬤沒說話,李嬤嬤委婉的說,“娘娘并不是要跟皇后娘娘爭,就是公主的生辰宴,娘娘很不放心。” 榮烺是個聰明孩子,不是別人虛夸的那種聰明,她是真的聰明,宮里人人知道公主殿下過目不忘。 不過,榮烺年紀小,再加上自幼受寵,她還有著孩童的率真,平日里是很爽快的性情。就像剛剛以為母親受內務司委屈,她就會直接說,我去跟祖母說。 面對李嬤嬤的話,榮烺能模模糊糊感覺到里面有更深的含義,囿于年紀見識,她一時說不出來。但直覺的,她沒有一口應下。 榮烺的視線從李嬤嬤的臉上移到母親臉上,她說,“外祖父剛過逝,母妃穿的也素淡,想來心里是想為外祖父盡心的。我生辰再有五六天就到了,母妃看著那些慶賀之物,心里能好受么?” 李嬤嬤在一畔道,“這不都是為了公主的生辰宴體體面面的么。” 徐貴妃亦是攬著榮烺的背說,“我的兒,當娘的人,有什么比兒女事更重要的呢。” 母親的撫摸讓榮烺覺著舒服又親密,這是來自血緣的親近。她安慰母親,“母妃你就放心吧。母后娘娘也很盡心的,再說,我生辰宴一向是擺在祖母那里,有祖母在,內務司難道敢弄鬼?” “這是不可能的。”榮烺得出自己的結論。 自來她的東西,內務司都是挑頂頂好的送來,不敢有半點含糊。 所以,榮烺根本不認為她的生辰宴換了皇后主持就會受到怠慢。 看榮烺不開竅,徐貴妃有些急,一推榮烺,“不都說你聰明,你怎么倒笨了!你是我生的,叫旁人得了勢,能有你好日子過么?” 榮烺叫推的身子一歪,母女間親密的接觸驟然分開,榮烺一瞬間覺著心里很難過,可同時,母親的話砸進她耳朵里,她終于明白母親的意思。 母親并不是擔心她的生辰宴,而是不想讓皇后得勢,所以,母親要在皇后重掌宮務的時候,再搶回她生辰宴的主理權。 榮烺有一種被利用的憤怒。 鄭太后令林司儀瞞她,她都會直接同鄭太后說,以后不能讓林司儀瞞她,她不懂,會問祖母。 如今,她一直認為非常親近的母親竟然要利用她! 如果徐貴妃李嬤嬤直截了當的跟榮烺說這事,榮烺不見得會憤怒,她可能只覺著為難。畢竟,這不是她能管的事。 但徐李二人先是裝模作樣如何如何擔心她的生辰宴,最后才露出真面目。 這讓榮烺覺著感情受到欺騙! 原來先前的關心都是假的!裝的!騙她的! 榮烺小小的人生中第一次受到這樣的欺騙,她氣的渾身發抖,不待李嬤嬤上前安撫,榮烺已經尖叫起來,“林mama!林mama!” 被徐貴妃打發到隔間用茶的林司儀猛的起身,直沖到貴妃內室。徐貴妃正死命抱著榮烺試圖安撫,“你這孩子!怎么了怎么了!” “娘娘,讓奴婢來吧。”林司儀上前,卻被李嬤嬤攔住,李嬤嬤笑著說,“一會兒就好了,一會兒就好了,公主這是跟娘娘撒嬌呢。” 林司儀一把推李嬤嬤個趔趄,直接扣住徐貴妃的手腕,“貴妃娘娘,請放開公主。” 徐貴妃原就身嬌力薄,攔不住胡亂拍打的榮烺。榮烺一見林司儀,兩只小手抓住林司儀的衣襟,大哭,“林mama!林mama!” 榮烺剛滿月就被送到萬壽宮由鄭太后撫養,鄭太后要管宮務朝政,更多時間,榮烺是由林司儀照顧。 林司儀自認沉穩淡定,此時被榮烺小小的雙手抱住,只覺大腦嗡的一聲,整顆心連氣帶疼,等她回神的時候,已經抱著榮烺走出麟趾宮老遠了! 第5章 各方 榮烺一路哭回萬壽宮。 直接驚動了鄭太后。 榮烺自幼長大,固然不是很愛說笑的性情,卻也從不是愛哭的孩子。襁褓中時就非常好照顧,奶娘只要及時喂奶、換尿布,基本不會哭。漸漸長大更是如此,雖則早產三個月,但這孩子自來口壯,吃東西全不似皇家貴女般嬌弱,也沒什么特別挑剔不喜的食物,故而身體格外好,平時也不經常生病。 鄭太后在殿內就聽到聲音,有宮人見林mama抱榮烺回來,已經上前來接。另有宮人進殿回稟,“娘娘,公主回來了。” 宮人話未完,鄭太后已經起身三兩步出去了。 林司儀恢復冷靜后,在路上柔聲哄了一路,榮烺現在哭的已好了些。鄭太后伸手接過她,輕聲問,“咱們阿烺怎么了這是?” 榮烺小小胳膊環住祖母的脖子,哭聲再次高昂,“祖母——祖母——” 鄭太后輕輕撫摸著孩子的脊背,慢慢等榮烺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