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心比心罷了。”宋北溟望住燕熙，許多話在喉嚨翻滾，末了什么也沒說。

    若是再早些時候，宋北溟會說：我甚至不如魏泰，你要敢走，我江山和功業(yè)都不要了，立刻就隨你走。

    可是這樣的話，如今也不敢說了。

    燕熙這次傷后，明顯養(yǎng)起來比上次費勁。宋北溟恨不得把人揣在兜里，日日看著。就怕說了什么話，又叫燕熙添了心病。

    燕熙卻聽懂了。

    將心比心——宋北溟想的比魏泰還要絕決。

    -

    從西三衛(wèi)到竹宅，騎馬不到一個時辰，馬車卻足足走了兩個時辰。

    到竹宅時，天色已暗。馬車還沒在宅子面前停穩(wěn)，溫演便迫不及待地到馬車邊稟報：“主子，靖都來人了，帶來了圣旨。”

    舟車勞頓快把燕熙坐散架了，他由宋北溟半抱著出了馬車，抬眸問：“誰？”

    溫演躬身回話：“錦衣衛(wèi)指揮使邵亭。”

    錦衣衛(wèi)指揮使都派來了，燕熙與宋北溟對視一眼，心里都有數(shù)了。

    燕熙緩緩地說：“叫人上茶上膳，先讓他安置了。”

    溫演為難地說：“邵指揮使就侯在書齋外，說宣旨不得延誤。”

    燕熙面無表情地說：“不急。”

    -

    竹宅，書齋。

    邵亭著急上火地等了半日，終于聽說燕熙回來了，站直了候著。

    這一等又是大半個時辰。

    邵亭急得嘴里都要長泡了，又不能催，坐立難安地踱著步子。

    直到聽說內(nèi)院里傳過膳了，邵亭才在廊道看到那頭有人打了燈籠過來，他耳力好，一聽便知這陣仗里有燕熙，忙跪下候著。

    素色衣擺和腥紅的武官下擺晃過書齋門檻，邵亭腦門上的汗刷的就下來了。

    宋北溟也來了，這可不好辦。

    -

    書齋的主座早就改為兩把椅子，燕熙和宋北溟落座后，衛(wèi)持風(fēng)喚邵亭進(jìn)屋。

    邵亭請安過后，支支吾吾半晌不知如何開口

    燕熙邵亭的為難看在眼里，不緊不慢地說：“宣旨罷。”

    邵亭取出兩封圣旨，他看看燕熙，又看看宋北溟，躊躇地不知先念哪個為好。

    宋北溟這才慢悠悠地說：“有我的旨意？”

    邵亭硬著頭皮說：“是，小王爺，陛下說給您的旨意要和殿下的分開宣讀。”

    “一起罷。”燕熙打斷的了邵亭的話，“先宣孤的。”

    邵亭來之前，就知道這差事不好辦。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拿了圣旨出來，看燕熙起身跪下，他哪敢真受太子殿下的跪拜，當(dāng)即偏開身子，擦著腦門的汗快速讀了圣旨內(nèi)容，在最末一句時刻意提高聲量：“太子燕熙速速歸都。”

    燕熙沉著臉起身，衛(wèi)持風(fēng)過去把圣旨接了。

    燕熙問：“何事著急催孤回都？”

    邵亭不知內(nèi)情，只能揀著有限的信息回話：“屬下不知，只聽明忠公公說，夜長夢多。”

    燕熙又問：“可還有旁的信給我？”

    “有！”邵亭慶幸自己多了一手準(zhǔn)備，擠出笑意說，“屬下出都前去見了裴太傅和商少傅，兩位大人有信給殿下。”

    燕熙接了信，看完兩封信后，面色更加難看了。

    裴太傅說“盼歸”，商白珩說“速歸”，兩位恩師也一致要他回都，想來靖都形勢異常，必須得回了。

    可是……

    燕熙把信紙壓在案上，沒說話。

    -

    邵亭得不到燕熙的應(yīng)允，只怕這差事是要砸他手上。他冷汗滑到脊背，手上捏著的另一份圣旨實在燙手，燕熙和宋北溟是大靖除了天璽帝外最尊貴的人物，他哪個也開罪不起。

    可事情還是要辦，他望了一眼宋北溟，欲言又止。

    “念罷。”宋北溟掀袍跪下。

    邵亭最怕的就是給宋北溟的這封圣旨，聲音顫抖地讀：“宋北溟屢立戰(zhàn)功，加封正一品安王，轄制西北全境，賜八蟒四爪蟒袍，命駐守邊關(guān)，非召不得入都。”

    夜風(fēng)呼嘯起來，把門窗拍打出惶然的聲響。書齋里燈燭點得足，把人的心思照得纖毫畢現(xiàn)。

    “非召不得入都。”燕熙重復(fù)著這句話，冷笑了起來，“我父皇這就忌憚上夢澤了？”

    邵亭哪敢接話。

    燕熙在打眼的燭光下，望住了宋北溟，話卻是對邵亭說的：“你回去，告訴我父皇，若他要把宋北溟留在西北，那孤也不必回去了。”

    邵亭謹(jǐn)小慎微地說：“殿下……這……這屬下可不敢說。”

    “你先下去罷。”宋北溟對邵亭擺了擺手，他嘆息著握住燕熙的手說，“自古功高蓋主都是大忌，陛下安排沒有錯。既然兩位恩師都叫你回都，想來情勢有變。微雨，你是該回都了。”

    邵亭感恩地瞧了一眼宋北溟，快速地退出去了。

    “阿溟。”燕熙垂著眸，在明亮的燭光下他的皮膚蒼白，他神情有難舒的沉郁，說話的聲音都是疲憊的，“我不能聽父皇的話。我前腳離開，后腳父皇就會派人到西境和北原搞些上不了臺面的手段。五年前的云湖保衛(wèi)戰(zhàn)，失去了老王爺和王妃；誰也不能保證，如今的西境戰(zhàn)場會不會又失去一個王爺。大靖只剩下你這么個王爺了。”

    宋北溟發(fā)覺燕熙的手在顫抖，他倏地明白燕熙在擔(dān)心什么，忙托了燕熙的臉，用力地注視著他說：“微雨，你看著我。我是宋北溟，除非我自己想死，否則這世上還沒有誰能奈何得了我。”

    燕熙眸光閃動，眼底是驚慌和冰涼的：“你此番被加封一字親王，于異姓而言，已是榮寵無極，封無可封，賞無可賞。史書里，走到這個位置的，下一步就是奪去兵權(quán)，拿掉性命。我父皇心狠手辣，絕不會手下留情。大義滅親的事情，他都做得出來，你一個異姓王的腦袋，于他而言不足為提。”

    宋北溟手指燕熙的臉頰說：“我與父王母妃不同，我不會坐以待斃，西北邊境還離不得我，陛下若為著江山，也不會在此時發(fā)難于我。你不要著急。”

    燕熙在燈下?lián)u頭：“若我父皇沒有加封于你，我尚且信他還會再忍，可他把你升到異姓在大靖從未有過的尊榮之位，就是起了殺心。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安睡？我父皇寧可暫不收回漠狄和莽戎的失地，也會先要你的性命。”

    宋北溟不是沒想過這層意思。可現(xiàn)在坐在金座上的是燕熙的父親，這江山總歸是燕熙的，他不能反。

    再者，大靖也經(jīng)不起內(nèi)亂，他不可反。

    他把燕熙的擔(dān)憂看得真切，這里頭全是對他的真心，他小心翼翼地把燕熙的臉捧著手中，湊著鼻尖輕吻說：“陛下至少也要看看太子的意思。有你在，我又怕什么？”

    “我在他眼里，只是太子，不是兒子。他不在乎我的喜怒，他要的是一個無情無愛的儲君。”燕熙心中兵荒馬亂，他被宋北溟吻得稍靜下來，很輕地說，“我不能聽他的話自己回去，阿溟，我要把你帶在身邊。”

    宋北溟的吻停在燕熙眼角，他嘆了聲氣，抵著額頭說：“可是漠狄的戰(zhàn)事未結(jié)束，今冬一戰(zhàn)，勢在必行。你我不能同時離開西境，否則前功盡棄。”

    那些埋骨在西境的兄弟們，他們?nèi)绾螌Φ米。?/br>
    “一將功成萬骨枯。”燕熙和宋北溟心有靈犀，話說一半，彼此都懂，他怔怔地瞧著宋北溟說，“尸山血海壘起的帝業(yè)，太過血腥和沉重。這條路上與我相伴之人，相繼離去。每一場戰(zhàn)爭都在死人，我怕走向那個位置，有一天也會變成孤家寡人。夢澤，高處不勝寒，我越走越冷，不能再沒了你。”

    “我會一直都在。”宋北溟發(fā)覺燕熙在發(fā)抖，燕熙這些日子壓抑的痛苦，被這封圣旨?xì)埲痰亟议_，露出里頭千瘡百孔的內(nèi)心，他終于知道燕熙在怕什么，他好心疼，吻去燕熙眼角涼意說，“微雨，不要害怕。”

    “阿溟，這是我和父皇之間的戰(zhàn)爭，不止于為你。”燕熙這些日子見了太多生死無常，他不相信一切握不住的東西，固執(zhí)地說，“父皇若不收回成命，我就不歸都。他只剩下我這一張牌，他是這天底下最擔(dān)心我無法順利登基的人。而我，在登基之前可以與他抗衡的也只有這張牌。急的，總歸是他。阿溟，如果我現(xiàn)在認(rèn)輸了，不僅你要死，我的所有命運都會被他安排。在我走上那個位置之前，我和他之間就要決出勝負(fù)。”

    第126章 風(fēng)聲鶴唳

    太子殿下要歸都的消息, 不脛而走。

    靖都里人人交口相傳，百姓們都是面露喜色, 不少人家都張燈結(jié)彩, 民間還傳唱起太子殿下功績的童謠。

    太子登大寶之期尚不知何日，竟已有人人歌功頌德之勢。

    燕熙在西境聽到這些消息，陷入沉思。

    梅筠也聽聞了, 他心道不好，星夜縱馬趕來竹宅, 在外院的書齋等著。

    又下雪了。

    梅筠抬手接住雪花，看它在掌中化為冰涼的水。他的焦躁稍止, 只要到了燕熙附近，他就能獲得片刻寧靜。

    燕熙逐漸成為了所有人的主心骨，于梅筠亦然。他與燕熙一同長大，曾日日對燕熙耳提面命, 燕熙對他言聽計從，那時候每日都在想燕熙要如何才能獨當(dāng)一面。

    如今換作燕熙做他的主。

    梅筠想, 他算是心愿達(dá)成, 只是燕熙身旁的人換作了別人。

    他很難不惆悵, 卻又無可奈何，燕熙變成了他夠不著的神明，他俯首稱臣, 不敢露出半點癡心妄想。

    -

    梅筠等了片刻, 聽見里頭傳出動靜, 內(nèi)院的門吱呀打開, 溫演提了燈籠出來, 一抬眼就與梅筠四目相接。

    梅筠與溫演時常有公務(wù)往來, 彼此交換個眼神就知道此事嚴(yán)重。

    梅筠跟著溫演一起進(jìn)到書齋。

    溫演掌了燈, 望著外頭的雪嘆氣：“梅巡撫深夜來訪，想是為著同一件事？”

    梅筠神色凝重地點頭：“督臺大人……咳，殿下是何態(tài)度？”

    隨著燕熙的身份逐漸公開，他們都改口喚燕熙殿下，這樣的改變詭異地與時局同步，兩人都是一怔。

    溫演逐一點亮?xí)S的燈燭，又到門邊去喚侍從燒炭上茶，安排妥當(dāng)，他一邊擦手一邊說：“如今信息不足，殿下也難以判斷。”

    梅筠幫著把書案上的墨推開說：“我瞧著此事，不止于面上的情況，背后大有文章，牽扯甚廣。”

    外頭夜風(fēng)更重，一隊腳步聲穿堂而來。

    梅筠止了話，抬頭正見燕熙與宋北溟并肩進(jìn)來。

    燕熙大約已沐浴過，披了一件白裘大氅，毛絨絨的領(lǐng)子暖著頸子，襯得那病后的尖下巴添了幾分靈動，兩片唇似乎也多了些許艷色。

    這比梅筠想象的病容要好上許多。梅筠難掩關(guān)心，側(cè)眸去瞧燕熙的手，只是燕熙的左臂藏在白裘里頭，掩在素錦下面，梅筠什么都看不出來。

    梅筠還待再看，撞上了宋北溟的目光，他倉促地垂眸，不敢露出半點覬覦貪慕之態(tài)，只能滿心酸楚地低下頭去。

    衛(wèi)持風(fēng)沒跟進(jìn)書齋，在外頭把門帶上，再遠(yuǎn)一點暗衛(wèi)自覺地?fù)Q哨。

    梅筠聽著，覺出竹宅的安保更嚴(yán)了。

    -

    “深夜來議事，凌寒有心了。”燕熙落坐，輕咳了聲，抬手捂在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