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霜雪 第47節
他不止是孟西平,是寧王世子,更是她曾經同床共枕過的丈夫。 喻沅始終記得前世的孟西平,外表溫潤如玉,內里冷漠似雪。絕不是現在這樣的性情,拿著傷口賭她心軟,殺匪賊不眨眼,以至于在某些方面已經到了偏執的地步。 她眼皮輕顫,一時恍然,想著有機會還要再試孟西平一試。 帝京烏云蔽日,不見絲毫日光,明明剛過午時,天黑的卻像是即將入夜。 沉悶的天空預示著一場暴雨或者大雪近在眼前。 行人神色匆匆,沿街的商販們急著收拾東西,趕在雨雪落下之前回家。 喻沅掃過一張張焦急趕路的臉,神色冷淡下來,從渡口去寧王府的這條路,她是第二次走。 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第一次踏上這條路時的忐忑心情。 那時她身后有喻府親人,身前有一腔孤勇,捏著玉佩,覺得自己無處不可去,大不了換個丈夫便是。 如今韶光依舊,容顏未改,喻沅心境已老,她嘆了口氣。 她早就沒有家,無處可歸,即將去的是個曾經生活了許多年,在那里病死的暫留之地。 喻沅心中茫然,久久保持著同樣的動作,眼睫上忽然落下一股熟悉的涼意。 她不由楞了一瞬,輕輕眨了眨眼,伸出手去觸摸外面飄落下來的東西。 帝京下雪了。 瑩玉從小在江陵長大,還沒見過鋪天蓋地的鵝毛雪。 她趴在車窗上,看著外面紛紛揚揚落下來的雪花,小聲歡呼起來:“娘子,好大的雪,看著像柳絮。” 瑩心雖然也好奇,但掛念著喻沅的身體,鎮定地提醒:“外面冷,你快關上,小心讓風吹著娘子。” 雪越來越大。 喻沅看著外面,不似丫鬟們那般激動,清淺一笑:“難得一見,就讓她看吧。” 她也許多年沒見過帝京的雪了。 這是帝京數十年未曾見過的大雪,不一會,朱瓦縫里都落了層白茫茫的碎瓊亂玉。 喻沅一直盯著遠處高樓上越來越厚的雪,她忽然越過幾個丫鬟,從車里冒出半個身子去看前面騎馬的郎君。 漫天雪花飛入車中,她不管不顧朝前面的人喊:“孟西平,下雪了。” 孟西平聽到她的喊聲,差點以為聽錯了,驚詫之下,勒馬回頭看她。 她難得任性一回,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出格舉動,叫孟西平想起她初到帝京的時候。 初初見他,笑如春山。 喻沅雙眼發亮,泛起不忍叫人拒絕的期待:“孟西平,寒山寺上的梅花是不是已經開了?” 孟西平想了想,驅馬到馬車邊上停下,俯身朝她伸手:“現在想去看看嗎?” 他沒戴兜帽,眉毛發上都是雪,披風獵獵,輕而慎重地問她。 不管她想做什么,孟西平總能想辦法替她實現。 喻沅不假思索牢牢抓住孟西平的手,扭回頭對著丫鬟們道:“你們先回寧王府。” 她被孟西平拉上馬,戴著遮風的兜帽,緊緊抱住他精瘦的腰,馬蹄飛揚,轉了個彎。 不過瞬息之間,兩人一馬往和寧王府相反的方向去了,漸漸消失在無邊風雪里面。 瑩玉看著十二娘的背影干瞪眼,恨不得自己駕馬車跟上去:“你們還愣住干什么,快去追啊!” 瑩心想著馬車里娘子驟變的情緒,和官船上她若即若離的態度,心中隱約有了猜測,攔住沖動的瑩玉:“娘子難得有興致,又有世子爺在旁邊看顧,不如我們乖乖聽她的話,去寧王府等她回來。” 瑩玉瞥一眼外頭的灰衣男子,拉著姐妹低聲嘟噥:“可娘子還沒和世子爺成親,直接住到寧王府里,傳出去名聲是不是不太好。” 從江陵到帝京的路上,喻沅從沒提起到了帝京要住在何處,似乎默認了孟西平的想法。 瑩心堅決和自家娘子站在一邊:“盟約既下,三媒六聘,娘子遲早要嫁進寧王府,早住晚住有什么分別。我們娘子不住,難道要讓那個什么裴三娘住。” 瑩玉被她說服了,風雪擋住前路,她想來一件事,探出頭去問趕馬車的灰衣男子:“這么大的雪,你們不跟著世子去,萬一出事怎么辦?” 灰衣男子好似沒長嘴,也沒長耳朵,沒有任何回應,手腕輕抖,駕車回了寧王府。 寒山寺位于帝京西北最高點,一座山峰之上,和東南方向的相國寺遙遙相望。 佛門緊閉,寺中寂靜,無僧侶值守,上山的道路積雪成片,只有某些小動作留下來的足跡。 在門口停下,孟西平翻車下了馬,久敲門無人回應。 喻沅坐在馬上,一邊安撫焦躁不安的坐騎,一邊抬眼去問孟西平,眸中落寞:“寒山寺中無人?” 孟西平只聽到里面簌簌雪落,沒有任何人聲。 喻沅沒想到在帝京吃的第一個閉門羹是寒山寺,有些遺憾地說:“我們回王府吧。” 話雖如此,她還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瞇著眼睛看向寒山寺山腹,猶豫地問:“孟西平,你看那是不是梅花?” 山深如黛,孟西平什么都沒看清,一瞬收回視線,順著她的話問:“十二娘真想進去看看。” 喻沅臉上沒什么表情,瞪他一眼,不然她不回寧王府,冒著風雪來寒山寺干什么。 風雪已停,但時辰太晚,眼看著不會再有其他人上山。孟西平叫了兩聲,也等不到廟中和尚來開門。 他權衡片刻,將不想輕易離開的喻沅抱住,做了回梁上君子。 喻沅吃了一驚,十分愕然地摟住孟西平的脖子。 他低頭看著她笑,一縱一躍,已經越過院墻,落在寺廟之中。 落下的動靜驚醒了廟里的貓兒,黑影在他們腳邊溜走前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叫聲在安靜的廟中撞了個來回,聽起來瘆得慌。 轉眼廟中人影閃動,有人被貓叫聲驚動,從僧房里走了出來。 喻沅認得那人,記得他是寺中高僧,從前孟西平帶她來寒山寺,總要和他手談一局。 被熟悉的人抓到,她心中十分尷尬,抵得過剛才被孟西平抱住的無所適從,悄然往后退了一步,躲在孟西平身后。 大和尚認出了人,對著孟西平合掌:“原來是孟世子來了。” 孟西平回禮:“靜心師父。” 他翻墻翻得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地先問:“今天寒山寺不接待外客?” 靜心師父和孟西平認識很久,不緊不慢地說道:“天降大雪,方丈師兄料想不會有香客上山,才命弟子們關了廟門。” 他目光溫和:“孟世子此時到寒山寺,不是為了上香吧?” 孟西平點了點身旁的喻沅:“這是喻家娘子,從江陵來,我帶她來看寒山寺的梅花。” 靜心師父詫異,隨即了然地笑了笑:“世子來的巧,今年寺中梅花打了苞,遲遲不曾開放,往年也沒有開得這么遲的,師兄請了花匠來瞧,也看不出什么奇怪。” 他指著遠處山上的梅花林:“今日大雪落下,寒梅竟如數開放。” 孟西平挑眉:“或許我們就是有緣人。” 靜心師父含著笑去僧房里提了盞燈來,交給孟西平:“我還要去做晚課,孟世子和女施主請自便。” 寒梅果然剛剛開放,香氣極為濃烈,兩人行走在梅林之間,周身都被染上梅花香。 喻沅叫孟西平摘下一枝梅花,捏在手里把玩,腦中飛快理著思路。 孟西平見她差點撞到樹上,拂走她頭頂的梅枝:“十二娘心不在焉,在想些什么?” 喻沅突然回頭,鮮嫩的梅枝抵在孟西平的下巴上,柔軟的花瓣擦著他的皮膚,她輕聲說:“孟西平,我剛剛想起來,曾經給你留了一封信。” 孟西平的心驟然一緊,頓了頓:“留了什么信?” 喻沅看他還在裝傻,梅枝往前送到他喉嚨邊上:“可惜后來我叫瑩玉將那封信燒了,你沒來得及看。” 她眸光幽深,離他更進一步,手中仿佛不是梅枝,而是一柄扼住孟西平喉嚨的冷劍:“你想不想知道,我最后給你寫了什么?” 孟西平表面平靜實際緊張地手心冒汗,絞盡腦汁想著如何回答她的問話,忽然耳朵一動,在雪夜里聽見了別的聲音。 他霍然回頭喝問:“誰!” 喻沅猝不及防,收手已經來不及,粗糙的枝條在孟西平脖上留下數道血痕。 她抓住孟西平的手臂,壓制不住的驚叫:“孟西平!” 她也聽到了,朝他們包圍過來,越來越近的凌亂腳步聲。 那些人絕不是廟中僧人! 孟西平伸手拉住喻沅,果斷帶著她往山上跑。 那枝梅花和燈籠被踩入泥濘之中,喻沅不合時宜地回望一眼,沒有絲毫眷念。 他們身后,劍雪和孟一同時現了身,兩人默契地拿出刀劍,對準了前方密密麻麻冒出來的黑衣人。 孟西平快速對喻沅說:“孟一和劍雪能抵抗片刻,山下有他們的人守著,我們先在山上找處地方躲起來。” 喻沅反握住孟西平的手,腦中冒出來個地方:“跟我走,我知道哪里能躲人。” 她被孟西平留在寒山寺那一回,不想看趙玉娘和徐靜敏恩愛,又不想躲在房中叫趙玉娘擔心,擾了徐趙夫妻二人興致。整日便往山上跑,無意之間發現了寒山寺山中的洞xue。 入口藏在一片山石中,十分隱蔽,連熟悉寺中的僧人都不知道。 喻沅帶著孟西平躲了進去。 孟西平捂著她的手,喻沅的手心冰涼,像一捧凍人的寒雪。 他以為喻沅是因為害怕所以渾身輕顫,安慰她:“別怕,我已經留下記號,寧王府的人會來寒山寺接應我們。” 喻沅自從進了山洞,就很安靜。聽到他的話,突然古怪地笑了一下,抽出手,猝然發難:“孟西平,你究竟還瞞著我什么?” 她冷冷說著,卻咧開嘴,無聲大笑,眼淚毫無預兆落了下來。 這就是孟西平回報給她的信任。 一次又一次。 山洞中光線微弱,喻沅的淚珠子晶亮落下來。 孟西平心有所感,痛得心頭一窒:“十二娘,別哭了。” 喻沅居高臨下,雙手抓著他的衣襟,比他更痛:“孟西平,你一點都不好奇,我一個從未到過帝京的人為什么對寒山寺如此熟悉。” 她胡亂用衣袖摸出臉上的水痕,一字一句地說:“因為你知道,我曾經在這里住了許久。” “你甚至不敢問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