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霜雪 第36節(jié)
連皇帝處理起來都頗為棘手,年年整治,第二年春風(fēng)吹又生。 趙繼明一聽這事竟和水幫有聯(lián)系,便覺得麻煩:“那我豈不是只能放任他們在青陵作惡。” 孟西平唇角略彎了彎:“就要看你這位青陵知縣如何運(yùn)作,水幫要是在青陵有了更好的幫手,張大龍他們便會馬上變成水幫的棄子。” 趙繼明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突然起了疑心,目光微閃:“世子這些年一直在帝京,怎么會如此了解水幫?” 孟西平輕道一聲:“我已經(jīng)叫人去和水幫聯(lián)系,萬一他們撞上喻沅,立刻告知我。” 他說話時面容極淡,趙繼明卻從他的話里聽出了無匹的鋒利。 趙繼明想,但愿上天保佑,讓孟西平早日追回喻家娘子,讓他將這尊難搞的世子爺請出青陵。 被人擔(dān)心的喻沅剛剛醒來,抬頭一眼見到的是光禿禿的屋頂,泥做的四壁。 兵荒馬亂的一夜,喻沅睡得并不怎么踏實,夢里都是孟西平追來的畫面,渾身腰酸背疼。 她剛一動,床上墊著的稻草便吱吱作響,屋內(nèi)其他人也醒了過來。 昨夜瑩心找了許久,才找到這戶農(nóng)家住下。 三間能住人的房間,主人家住了一間,他們的兒女們住了一間。 喻沅睡在床上,瑩玉和其他人都只能打地鋪。 喻沅深深吸了一口涼氣,對瑩玉說:“吃完飯,你出去看看情況,我們盡快離開這里。” 瑩玉看著喻沅更加蒼白的臉色,心疼道:“娘子,我們今天就歇一歇吧,反正世子爺短時間內(nèi)也找不到這里來。” 喻沅心里惴惴不安,有種莫名其妙的慌亂纏繞在心間,她眼角直跳,態(tài)度很堅決:“不,我們要馬上離開。” 她們出去時,主人家剛剛做好飯。 余大娘的丈夫扛著鋤頭,準(zhǔn)備上山,嚴(yán)肅地看了她們一眼,露出和昨晚開門看見她們時一模一樣的表情。他沒刻意壓低聲音,像是故意說給喻沅她們聽的:“等吃完飯,就趕她們走。” 余大娘給丈夫包了兩個熱乎乎的高粱餅:“知道了,你快去干活吧。” 喻沅聽力很好,明白男主人似乎不怎么歡迎她們,雖不明白原因,她也打算立刻就走,不給主人家添麻煩。 余大娘送走丈夫,轉(zhuǎn)過身堆出來一臉笑,也不委婉:“娘子要是不嫌簡陋,先吃一頓飯,快些離開這里。” 瑩玉覺得主人家不可理喻,正要和余大娘理論。 喻沅先答應(yīng)下來:“好,我們立刻就走。” 吃完高粱餅,瑩玉從荷包里面摸出幾兩碎銀子,要給余大娘。 大于娘連連擺手拒絕:“這怎么好意思。” 喻沅溫和地說:“多虧大娘收留,不然我們就要流露荒野了,這點碎銀子請大娘收下。” 瑩玉手中的銀兩已經(jīng)足夠余大娘一家半年生活,她糾結(jié)了好一會,想起屋里幾個瘦弱的兒女,還是收下了。 余大娘拿了喻沅銀子,似乎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主動說:“并非我們小氣,不許小娘子住下,只是我們這地方向來窮,稅賦揭去一層皮,那些山匪好漢又經(jīng)常來收取保護(hù)費(fèi),看你們幾位小娘子,手無縛雞之力,萬一撞見那些人,恐怕會被擄到山上去,所以我才催你們離開。” 提起那些人,余大娘有些驚恐:“你們還是快些走,往西南去,能避開他們。” 喻沅卻是心頭一跳,前有狼后有虎,被突如其來的惶遽攫取心神,她起身告別:“多謝大娘提醒,我們立刻出發(fā)。” 瑩玉已經(jīng)飛快收拾好行李,喻沅正要和她們離開。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驚醒了整座村莊。 有人進(jìn)村了! 夾雜在村民的抗議聲中,幾道粗狂的男聲尤為明顯。 余大娘和喻沅臉色同時一變。 “壞了,那些人來了!” 她立刻推著喻沅進(jìn)去,讓她躲進(jìn)米缸里,又叫瑩玉她們分散著藏起來。 “千萬躲好別出聲。” 突然,一陣腳步聲臨近,余大娘家的門被哐的一下推開! 本就搖搖欲墜的門板徹底摔倒在地,激起一陣灰塵,余大娘敢怒不敢言。 這沉悶的一聲仿佛也擊打在喻沅心上,她躲在米缸里面,從木板的縫隙里面看到許多人走了進(jìn)來。 其中一人抓起桌上溫?zé)岬母吡伙灒叧赃呎f:“喲,余大娘,正吃早飯吶,這個月的錢該給了吧。” 余大娘惴惴不安地看著眼前眾好漢:“前兩天不是才給了,我們實在沒錢了。” 那人笑著說:“難不成你昨天吃了飯,今天就不吃了,我們難得來一趟,總要給兄弟們一些辛苦費(fèi)。” 余大娘求情:“大爺們再寬限幾天,將我將藥材賣了,手里就有錢了。” 突然有大漢眼尖地發(fā)現(xiàn)余大娘隱隱約約護(hù)著懷中東西,他伸手一抓,竟然摸出來一把碎銀子:“嚯,余大娘發(fā)財了。” 余大娘來不及感覺到羞辱,已經(jīng)面如死灰。 那人掂著碎銀子,眉目兇狠:“這錢是誰給你的?” 余大娘支支吾吾,沒說話。 喻沅正在繼續(xù)看外面情況,看余大娘的目光下意識看了過來,她心道不好,米缸的蓋子被突然揭開! 躲在里面的喻沅和人對上了眼,臉色一瞬間白了下去,沒有絲毫血色,她用力咬緊牙關(guān),才能不泄露臨到喉頭的驚叫。 張大龍露出一個頗有邪氣的笑容,拖長了聲音:“我就說怎么看見一輛陌生馬車停在這里,原來是你呀。” 他一把將喻沅抓了出來,扛在肩上:“兄弟們,這屋子還有幾個小丫鬟,都給我找出來。” 喻沅腰間的泥人偶在米缸上磕碰一下,掉在地上,被在屋子里面搜尋的土匪們踩碎了。 一地碎片,無人在意。 作者有話說: 來遲了,有蟲明天抓。 第45章 混亂之中, 小泥人偶手里握著的粉色小扇子滾落在地上,陶泥捏的扇子,只有黃豆粒大小, 滾到地上就消失不見了。泥偶的其余身體殘骸則和米缸碎片混在一起, 被人從屋前踢到屋后,被傾覆下來的陰影逐漸覆蓋。 伴隨著屋內(nèi)數(shù)聲尖叫的尾音窒在胸中,像是被人驟然掐住了喉嚨。 不過一會,嚎啕大哭聲、驚呼聲與喧鬧聲同時漸漸遠(yuǎn)去, 土匪們滿載著戰(zhàn)利品揚(yáng)長而去, 留下比以往更加死寂的村莊。 又過了不知多久, 昏暗的屋內(nèi)忽然走進(jìn)來一個男人。 粉色的小扇子打著轉(zhuǎn),被擋住了去路才慢悠悠停下來, 滾到男人的皂靴鞋邊。 被一只修長的手撿了起來。 手的主人認(rèn)出來這小東西曾經(jīng)掛在哪個部位, 身影微微晃動, 握成拳頭。 那人側(cè)面線條凌厲,唇角緊緊抿起, 大半眉目都被模糊的暗色遮住,像是與黑色融為一體,似溫柔, 也似無情。 他身后也進(jìn)來三四個體格健壯的灰衣男子,瞬間將狹小的屋子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而距他們一步之遙的屋外, 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外面太陽漸漸西斜 ,鴨蛋黃似的落日將天邊染成金黃如蜜的混沌色。 小山村里起了炊煙, 兩三條灰白的煙霧裊裊騰起,飄入云中。 突然一隊人馬奔襲而至, 打破了這里的一潭死水的平靜, 驚弓之鳥們再度關(guān)緊門窗, 熄滅柴火,驚惶地捂緊了孩童的嘴,從門縫里面緊張兮兮地盯著這群不速之客。 黑壓壓的人馬恰似一群不小心掠過此地的鳥雀,騰空而起,直奔山腳的目的地而去。 深秋濃重的光影將山腳下孤立破落的小房子一分為二。 余大娘呆呆坐在自家房屋門口,有如木雕泥塑,她身上的衣服早已在爭吵之間被扯得稀爛,一臉麻木地看看屋內(nèi),望不到頭的昏暗。雖然家徒四壁,但是她每日將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等待丈夫和孩子回家。 不到十天,家里又變得一片狼藉,丈夫好不容易每天上山挖藥材賣來的一點錢又被搶走了,這樣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到頭。 她盯著剛剛被裝好的兩扇門板上臟亂的腳印和刀劍砸出來的痕跡,不忍心繼續(xù)看下去,絕望地望了望頭頂?shù)奶枺呀?jīng)干涸的眼底又涌出來連綿不絕的淚水。 看到數(shù)十匹馬伴隨著煙塵滾滾而來,她也只是默然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低頭用臟兮兮的袖子擦臉,手里緊緊捏著最后藏下來的十枚銅錢。 懷中還有十兩銀子,是剛剛進(jìn)去的那人給的。 余大娘沒將這筆意外之財放在心上。 沒什么是不能失去的了,說不定馬上這十兩銀子馬上也會被山匪們搶走, 只是可憐了那幾個姑娘,余大娘心里有些不忍的想,還不如昨天將她們趕走,即使被野獸咬傷啃食,也好過被賊人擄走生不如死。 黑亮的馬兒在屋前齊齊停下,執(zhí)著韁繩的灰衣男子們無聲下馬,動作整齊一致,壓迫感撲面而來。 但現(xiàn)在坐在他們面前的,只有一位羸弱且剛剛失去一切的婦人。 為首的趙繼明下馬后,察覺出這里的村民對外人不同尋常的抗拒,他先細(xì)細(xì)打量了一圈四周情況。 門上掛著的各種糧食被人隨意踩落至地,鍋碗瓢盆碎得碎,壞得壞,這里剛剛遭受過一場巨大的風(fēng)暴。 他心里已經(jīng)打了個突,上前和余大娘攀談起來,為了讓她放松警惕,他甚至主動撩起衣袍,就坐在余大娘面前的木墩上。 余大娘在門口枯坐了好幾個時辰,終于等到人能聽她痛快地罵一頓張大龍。 趙繼明在混雜著一部分官話的青陵方言里面艱難提取關(guān)鍵詞,得知她們每年所得一半以上都要上供給張大龍,附近村子被抓上山的年輕女娘更是不計其數(shù),越聽越憤怒。 他到任后,就被上官提醒青陵山匪窮兇極惡,但覺得是個麻煩事,一直拖著沒沾手。直到此時,看到余大娘,他才后知后覺,升起一股不明不白的愧疚。 民生多艱,積弊已久。他既然舍棄帝京來青陵當(dāng)一方父母官,怎能后退做懦夫。 余大娘家徒四壁,還肯施舍出一點善意給喻十二娘她們,免得她們在露宿野外。 他肅然道:“在我治下的青陵,竟然還有人這般欺壓百姓,橫行鄉(xiāng)里,將國家律法置于何處!” 余大娘聽出他的身份,下意識站起來,攏了攏散亂的頭發(fā),但她很快就發(fā)覺自己這些動作只是無用功,rou眼可見的痛苦沒有掩飾的意義。 她慘笑兩聲,臉上兩道深深的淚痕隨她的笑容被拉扯變形,連她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話里藏著的無望和怯懦:“原來是縣令大人,您是來找里面那位大人的吧?” 得知他是青陵知縣后,不是畏懼,是一種習(xí)以為常的冷漠絕望,被摔打無數(shù)次,被給予希望又拿走,如此反復(fù),才對一切天降下來的希望都保持警惕。 趙繼明發(fā)覺自己對著這樣一張絕望的臉,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無動于衷,承認(rèn)他此行的確是跟著孟西平而來。 大約半個時辰前,灰衣男子們發(fā)現(xiàn)了醫(yī)館馬車的痕跡,順著車轍追蹤至此,卻沒發(fā)現(xiàn)十二娘和丫鬟們,發(fā)現(xiàn)此地似乎還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不大不小的劫掠,擔(dān)心十二娘出事,不敢耽擱,連忙將消息傳回青陵縣衙。